十二

說話間已經到了三月。“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此時的揚州恰好是景色最為宜人的時分。瘦西湖正是“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的景色;那“淮揚一枝花,四海無同類”的揚州瓊花也在三月開如錦簇一般;還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的揚州月色;“春風十裏揚州路, 卷上珠簾總不如”的揚州繁華街景。引得文人墨客、達官顯貴、名紳巨賈之流紛紛雲聚於此。

竇光鼐本就是個詩文字俱佳的文魁,曾經入值南書房(南書房是專門以詩文書畫供奉皇帝的機關),風雅之心自然不減,本有意出了山東就取道揚州,以便看看揚州的景色,聽聽那笙簫管笛之聲。但進了江蘇不久,應酬漸漸多了起來。雖是水路,但每停一地,必有當地官員例行拜望,請安。雖是耽誤的時間不多,但再不能微服考察民風,走得也慢了。到了寶應,竇光鼐索性改了路途,向東繞道,從鬥龍港走了海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本官兩袖清風,還是去普陀山上拜觀音吧!”竇光鼐一聲長歎,帶著王義錄從海路向舟山普陀而去。

海路與水路不同,又別有一番風景。四周裏水天一線,漁帆點點,沒有在水鄉陸上那種逼仄的感覺。到普陀山的時候,正趕上午潮。海麵波濤起伏,浪起千層,如千朵萬朵白蓮花直向遠方漫去,隨風起伏不定,令人心曠神怡。船夫一邊掌著舵一邊輕唱道:“蓮花洋裏風浪大,無風海上起蓮花。一朵蓮花開十裏,花瓣尖尖像狼牙。”船到短姑道頭,竇光鼐下了船,向山而去。早春的野梅尚未敗去,滿山的青山綠樹,襯映著點點鮮豔的紅色梅花,煞是好看。遠處千舟競發,鷗鳥翔集,海中陣陣波濤,映著萬點金光。竇光鼐心情大好。在普陀山拜了觀音,又棄了海路,從杭州灣灰鱉洋的鎮海府上岸,這樣一來,他的路線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從杭州北麵到了杭州的東南麵了。

雖是從鎮海大縣上的岸,但沒人料到浙江學政竇光鼐上任的路線竟是如此曲折,一行人穿著便裝,行商打扮,反沒有官府來打擾。竇光鼐從寧波到餘姚再到上虞,一路考察民情,觀察學風,倒也順利。

出了上虞縣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一行人來到縣東五裏地的東關鎮時,天剛擦黑,晚霞滿天。竇光鼐見走不成路了,叫人找了個小店歇息。一行人包了一個跨院,飲馬的飲馬、卸車的卸車、張羅飯的張羅飯,竇光鼐用夥計打來的熱水洗了臉,正在寫劄記。家人林升進來報道:“大人,外麵有人求見。”

竇光鼐以為又是上虞縣或寧波府的什麼人來了,對林升道:“就說我累了,不見客。讓他轉告他們大人,有公事就報到杭州去,無公事便請見諒。”

“這人說是從京中來的,是秦侍郎的家人,奉主人命傳信給大人。”

竇光鼐把六部幾個侍郎在心中過了過,道:“大概是我學生刑部侍郎秦瀛的信。叫他進來吧。”

那人進來報了身份才知道,此人並非秦家的普通仆從,而是個心腹門客,叫作趙趨第,身份相當於雍正年間在諾敏、田文鏡身邊的幕僚鄔思道。秦瀛是竇光鼐的學生,二人相處甚善,他把自己的親信謀士千裏迢迢派來送信,必是極重要的事情,莫非浙江出了大事?

竇光鼐試探著問道:“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回大人,因您是微服私訪,不住驛站的。我打聽了您的車馬穿著,沿途問過來。一路的快馬,到鬥龍港又換了快船,好不容易才找到大人。”

“你倒是有心。”

“大人,您的行蹤,小的沒向任何人說。”

竇光鼐見這人風塵仆仆地趕來,似有極重要的事,卻又沒有讓他屏退左右的意思,覺得奇怪,問道:“秦瀛讓你帶了什麼信來?”

趙趨第將秦瀛的信遞過來。

信中不過說的是和珅求字的平常事。但和珅畢竟和旁人不一樣,他是當今皇上的紅人,紅得發紫,熱得發燙,權勢熏灼,可以說是順其者昌逆其者亡,一句話可定生死富貴的主兒。多少人上趕著巴結,未嚐能得個回話。這和珅千裏求字是個什麼意思?是刻意相交嗎?還是試探他對和珅的態度立場?他對和珅又有何用處?

趙趨第見他猶豫,便將福崧軍機處前與和珅、吳省欽言語交惡,後頭和珅借求字,避了福崧的話鋒的事簡單說了說。

竇光鼐聽了心下釋然,竇光鼐與和珅交情很淺,雖然竇光鼐做了二十多年京官,但除了公事應酬之外,二人很少有往來。他與和珅是既無恩也無怨,相交如水。這回和珅作為同朝之臣,千裏求字,禮輕情重,竇光鼐再怎麼耿直,也是不能不給這個麵子的。當下無話,命人備了筆墨紙硯。趙趨第將掛扇遞上,竇光鼐一揮而就。

趙趨第見順順當當完成了任務,心中高興。但見書款卻題著“致齋相國”,末尾自稱“晚生竇光鼐”不禁一愣。致齋是和珅的字,相國是尊稱,這一點倒也罷了;但末尾自稱晚生卻有點過了,和珅是乾隆十五年生人(1750),而竇光鼐是雍正四年生人(1720),竇光鼐比和珅要大著整三十歲。竇光鼐乾隆七年(1742)中進士的時候,和珅還沒出生呢。就是按文人的以文博者為大,和珅學問淺薄也是眾所周知,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而竇光鼐學問精湛,文詞清古,熟通經史,素有才子之稱。就是乾隆皇帝對他也甚為雅重,凡遇盛大典禮,常令其作詩賦銘頌;禦製詩文,令其校閱。他與河間紀昀、大興朱珪、翁方綱號稱乾隆四大文學名流,在朝主持文運三十餘年,對當時的文化發展影響頗深。就是今天,要研究清朝文史也必要研究其人。這樣一個人物,向虛歲不到三十三歲的年輕小夥子自稱晚生,難怪趙趨第十分驚訝。

歲月如流水,官場如礪石。從乾隆七年到乾隆四十七年,四十年的起起落落,磕磕碰碰,已將竇光鼐的棱角和毛刺磨去了不少。雖然竇光鼐仍然沒有變成一顆滑溜溜的鵝卵石,但在不傷原則的情況下,他也會服從權威,明哲保身。竇光鼐這一招雖是有些自降身份的示好,卻是很明智的。

趙趨第代主人秦瀛謝過了竇光鼐,收了掛扇,卻又掏出一封信來。前後兩封信都是秦瀛寫的,之所以不一起掏出,這又是趙趨第與秦瀛想好的計策。這第二封信,秦瀛寫了兩個版本。若是事情辦得不順利,竇光鼐不願意為和珅題字,或雖題了字,但氣不順,趙趨第就拿出第一個版本,大致意思是和珅也頗有些政績,並非無能之輩,混世之流,且對竇光鼐極為稱讚仰慕一類的話語,這是勸信;如若竇光鼐二話沒說,順順利利地寫了,就掏出第二個版本,這個版本提到了和珅三十三歲的生日。大概意思是:和珅將過生日,自宰相以下,文武百官皆有豐厚禮物相賀,絕大多數人的禮物中都有黃金白銀,珍珠奇寶;最不濟的也是數千白銀,奇巧之物。人人爭相獻納,唯恐不收。學生雖然知道老師您不交權貴,潔身自好。但大勢所往,連阿桂、梁國治、福長安這些重臣清官都有賀禮,您要是一點兒都不搭理和珅,反而顯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來,很可能招來災禍,古人說得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且禮尚往來,和珅畢竟與您同朝十多年,送些不值錢的土特產應付應付,不要讓自己鶴立雞群也就行了,大隱隱於朝方是隱,湮沒於攘攘人群之中,未必就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