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瀛在信中對老師這番情真意切的說辭,的確打動了竇光鼐的心。竇光鼐若是早些學會一點兒通融圓滑之術,早就是一品大員、軍機大臣了,這些年所受的坎坷甚至還有淩辱,畢竟在他心中留下了磨不去的痕跡。意氣自用、拘鈍無能、迂拙自大、迂鄙紕繆,多年辛苦出頭上為朝廷下為百姓,他何嚐想到自己,可得到的竟是這些考語。如今雖說是又受重用,但目下的竇光鼐與以前的竇光鼐多少有些不一樣了。如果說方才題寫扇麵寫落款時,他還有些猶豫的話,此時他卻毫不猶豫說道:“我沒什麼可送和大人的,就作壽聯一對,讓秦瀛轉交和大人吧。”

竇光鼐提筆寫道:位祿名壽德唯券,高明博厚久斯徵。寫完,又讓人在自己行李中揀了兩幅古人的字畫,讓趙趨第帶回去,托秦瀛代他賀壽。

竇光鼐為和珅題扇麵自稱晚生,又向和珅祝壽,雖說沒多少錢,但憑著他的身份和名聲,這是很給和珅長臉的事。而更為重要的是,未來在處理浙江虧空案時,竇光鼐因此而得到和珅的大力支持,後來雖受到上至欽差大臣,一品督撫,下到府縣官員的層層夾擊,仍得以多次化險為夷,最終有所成就;而和珅也借著竇光鼐的力量在浙江縱橫馳騁,一方麵打擊了與他作對的阿桂、福崧一幹人等,另一方麵扶持了一個乾隆朝新貴,和珅的弟弟—和琳。而作為居中人的秦瀛自然也撈到了好處。

竇光鼐在不經意間與和珅結成了聯盟,和珅也有意無意間在浙江安下了一顆釘子。趙趨第圓滿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帶著回書、題了字的掛扇和竇光鼐給和珅的賀禮回去了。打發完了趙趨第,已經到了亥時,竇光鼐正要叫菜吃飯,林升急匆匆進來道:“大人,方才上虞縣知縣前來求見。本來按您的話把他打發回去了。誰知那人沒走,就在外麵黑處窩著,見趙先生出去了,又闖進來非要見大人一麵不可。”

竇光鼐早就對地方上沒完沒了的虛禮、拍馬感到厭煩,這麼晚了這知縣還賴著不走,他更覺得十分厭惡,對林升道:“去告訴他,竇某尚未到任,何故做此多情之舉。況已近深夜,不是談公事的時候。有事等我到了杭州再說。”

話音未落,聽得門外嘈雜人聲漸漸地近了。一個操著濃重山東諸城口音的人大聲嚷嚷:“方才還告俺是乏了不見客,沒刹刹(沒過一會兒)就出來個銀(人)。夜(一)來俺就知是京裏來銀(人)了,若是旁銀(人),俺是不拜地(的)。竇大銀(人)來了,俺偏要拜拜。”

竇光鼐聽得是鄉音,覺得好奇,走出來看,見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正和王義錄等人推推搡搡。那老頭頭戴素金頂,穿五蟒四爪半新不舊官袍,外罩灰簇簇一件紫鴛鴦補服,馬蹄袖一個翻著,露出黑邊的裏子,另一個卻展著,隨著胳膊動作甩來甩去,像個唱戲的。

竇光鼐乍一見此人,覺得十分麵善,好像特別熟悉的一個人,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又聽得此人口音和自己是一個縣的,因此生了幾分親切之感。忙喚眾人放手,叫那人進來。

那老頭一進來,二話不說,先跪地上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眾人又好笑又好奇。竇光鼐驚問道:“你這是何意?”

那老頭抬頭道:“下官李大鼎跪見恩銀(人)!”

竇光鼐一拍手叫道:“原來是你呀!”這才想起此人來。李大鼎原是諸城一個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此人自小勤奮好學,族人便湊了錢讓他讀書。哪知讀了三年,因為其中一個出大股的族叔去世,其後人不願再出此錢,別人所出的小股錢不夠供他上學了,也不願再加錢,他隻好回來給人家打長工。李大鼎舍不得就此放棄學業,一邊耕地一邊拿了舊書複習。竇光鼐家境還算殷實,雖然當時隻有二十歲,但也是滿腹經綸,就將李大鼎接到家中,一同學習。兩年後竇光鼐中進士到京中做了官,還叮囑家裏人時不時地周濟李大鼎些財物飯食。又過了幾年,竇光鼐在官場上屢起屢仆頗為不順,而李大鼎則一路連捷中了同進士,放了縣官,遠離家鄉而去。兩人斷了聯係,一別就是數十年,卻又在此相遇,的確是感慨萬千。

要說竇光鼐秉性耿直,不懂曲意從上,但畢竟也是升了幾級官,做過幾任省部級幹部,在京中機要部門擔當過重要職位,深受皇上賞識的。但這個李大鼎卻是夠倒黴的,混了三十多年了,竟然在原地未動分毫。

竇光鼐他鄉遇故知,自然高興,急忙離座將李大鼎扶到座位上,讓人添上碗筷。

李大鼎道:“大銀(人)隻管吃,俺已經吃過了,坐一旁和您說話就成。”

“再吃些菜,陪我喝兩杯。你怎麼知道我們來到你縣?”

“回大銀(人),您打寧波府邊上一過,那邊人就知道是京裏來官了。寧波那地兒什麼人都有,什麼事都能知道。不過這一回沒銀(人)知道您是什麼來頭,不知道是誰來了。俺夜來聽說有京裏私訪的官路過本縣,吩咐人暗裏好生保護著,今天下午聽說您的口音和我差不多,又想起您愛微服私訪,就覺著應當是大銀(人),所以特地趕來看您。”

“你來上虞做知縣多長時間了?”

“已經半年有餘。”

“上虞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銀(人),上虞銀(人)口稠密,地有二百一十四萬一千一百二十三畝,共有三十三萬四千五百餘口。”

“人多地少,稅賦收得齊嗎?”

“這地方的人大都不靠種地過活。此縣處交通要道,且織造、製陶、造紙之業發達繁盛,還有一些大鹽商富賈擁有些莊園,隻是種些時令蔬果,稅賦從工商之利中就能得不少。”

“治訟多少?決斷多少?在押多少人犯?”

“半年來決訟三十二件。有十件是前任留下的案子。縣獄有在押銀(人)犯一十二名。”

竇光鼐滿意地點點頭道:“果然是個精明能吏。我記得你是乾隆十年(1745)乙醜科三榜同進士,放了江西的一個知縣。三十七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是個七品官?”“俺本在江西橫峰做知縣,做了兩年,本來上司有意給俺來年報個卓異。可巧那年卻有銀(人)跑到俺這裏來,非要讓俺認他做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兒,哪裏來的爹?俺一生氣,就叫手下銀(人)扇了他二十個耳光。那銀(人)卻不甘心,按忤逆告到省城,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雖然最後搞清楚了,把那個冒認俺爹的打個半死,放到烏魯木齊去了,但俺的卓異卻也給耽誤了。認爹案子完了的來年,俺又審錯一個案子,被降兩品使用成了個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為知縣之後,又大病一場,回家養病五年。這麼著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後來,吏部選作福建建陽令,五年後升知府。後又調到雲南做了四品糧道,恰遇對緬開戰,糧道任務繁巨,而督撫催逼甚緊,日夜操勞,舊病複發。不得已上了告病折子,哪承想正遇對緬戰事不利,雲貴總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折子大怒,說俺是不顧國難,有心回避,毫無道理。說是想回就回去吧,讓吏部給俺記著,當年俺應試開科後是放的哪裏,病好後還從哪裏做起!四年前病愈便又回了橫峰縣重做知縣,去年剛剛從橫峰縣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