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光鼐聽了李大鼎離奇而倒黴的遭遇,深表同情,說道:“看來老弟命途多舛,你出個字我解解。”

“俺這輩子夠倒黴了,就寫這個字吧。”李大鼎伸出食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下一個“黴”字。

“你寫的這個‘黴’字,上麵的‘雨’字寫得很大。雨是個好字,萬物生靈皆少不了雨水澆灌,有雨則有生機。下邊是個‘每’字,每字頭又寫得太長,自成一字,這像個‘人’字。人受甘霖,固然是好。但人下壓了個‘母’字,是極不佳的卦相,這是祖墳不正的意思,所以有了黴運。你寄些銀子回去,讓族人幫你給父母重選個好墳址。選了日子,回去將墳遷了,好好做官,不日便可轉運。”

李大鼎聽了這話,沒有作聲,卻撲簌簌掉下淚來。竇光鼐奇道:“老弟為何落淚,難道對我解的這個字不滿意嗎?”

李大鼎起身撲通一聲跪倒:“大人解得字好,但都是以後的事。下官腳跟前卻有難關不渡,眼看著俺就要傾家蕩產了。”

這李大鼎真是亙古未見的倒黴蛋,官場蹭蹬了三十多年,好容易調了個富縣,別人是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李大鼎倒來了個半年知縣,傾家蕩產。這旁邊站著的林升及書童都覺得這人是又可憐又可笑。

竇光鼐急忙將其扶起,關心地問道:“是什麼事?和我說說,未必就是什麼難解的大事。”

李大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俺這個縣官交接與別人不大相同。別人交接時,前任都在,有什麼事都可當麵說清。上虞縣的前任侯知縣在任上病故,才留下介(這)個缺指給俺。原本想介(這)是個富庶大縣,勤勉一些,不愁做不出好政績來。上虞離杭州又近,也不怕侯知縣有什麼扯不清的底子要俺擔待。哪知上任伊始,俺一查庫,竟整整缺了八萬兩銀子。介(這)麼大的虧空,俺哪敢接收,連夜寫了稟帖上報省道兩級。巴巴地等了一個多月,才等來省裏一句回複—讓俺先接下,說是侯知縣人已亡去,就不要計較了。上虞不愁補不齊這些銀子。讓俺盡心去做事,慢慢補足。這不疼不癢的話,倒把侯知縣一場大過輕輕掩過去了。可這八萬兩虧空,俺是實實不能接下,莫說考察政績就過不去,等到任滿的時候,俺去哪裏找銀子填這個大窟窿?眼瞅著夏秋征賦時候到了,不接又不能做事,還是縣裏的舊師爺出了個主意,讓做了本新賬。侯知縣的舊賬先放一邊,用新賬將賦稅征了再說。俺這麼做也是萬不得已,為朝廷著想。哪知前些日子省裏下了申斥的劄子,說俺私造賬冊,讓立即接了舊賬,否則嚴懲不貸。接了將來不好過,不接現在不好過,俺找您其實也是為了這件事,求您和省城說說情。”

“我打普陀一路過來,也打聽得不少事。據我所知,虧空的府縣雖多,但大多不過數百兩,最多的也不過千兩。如何上虞就虧下這麼多銀兩來?這麼大的虧空,上麵不僅不聞不問,反倒讓下任擔待,又是什麼意思?李大鼎,你說的可句句屬實?”

“卑職若有半點謊話,願受任何處罰。大人,您有所不知,從杭州到普陀一帶因別有進項,所以虧空較少。但浙江其他地方虧空驚人,普通縣域皆以萬計,多則累至十數萬兩。因這些虧空有相當一部分是奉迎上司所用,其他迎來送往也有公用之處,上司自然不敢過分催補。日後遇有升調事故,與後任交代之時,上司反而居中調停,上下遮掩。官官相護,任任相累,以致虧空越積越多。”

“你這邊也算是浙北之縣,為何也虧銀上萬呢?”

“那侯知縣雖是去年七月初才病故的,但卑職打聽到,自從前年初冬,其已病重不能視事。一切政務皆由縣丞代為署理。侯知縣因舍不得做官的那些好處,上下打點竟然留在任上不去。既要看病吃藥又要往家裏彙錢,將縣庫掏騰得一幹二淨之後就嗚呼了!留下這個爛攤子……”

“老哥之事,我可代為請情。我看分賬之舉倒是個權宜的法子,沒什麼大不了的。浙江虧空之事,你還須細細打聽,或風傳或實據都務必詳盡稟來。你好好勸農賑貧,興養立教,將來少不了報個卓異。”

李大鼎得了回話,十分高興,連連稱謝,又談了談家鄉之事便告退了。

送走了李大鼎,竇光鼐鋪好折子,準備將李大鼎方才所說浙江虧空之事詳細稟呈於乾隆。剛寫了一個抬頭,心中卻不由得一驚,自語道:“竇光鼐,你好糊塗啊。”原來這個虧空案子涉及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縣,並從上到下牽涉到上至一品大員下到未入流雜職末官數千名官員,是個捅馬蜂窩的案子;若按李大鼎所說,浙江全省虧空約為兩百萬到三百萬兩,相當於全國一年田賦的十分之一,這個數字也是非常驚人的。這是一個不但會攪動浙江全省甚至會震動全國的大案,竇光鼐所了解的不過是李大鼎語焉不詳的幾句話而已。如此上報,恐怕會落得個風聞上奏,以道聽途說為據而舉發不實,未及詳查而貪功求長的罪名。乾隆叫他沿路觀察民風、考察官吏,隨時上奏。未來浙江之時,他不過將所見所聞上報而已。且並非是密折,隻是普通的公文,也就是說,竇光鼐並沒有享有監視地方官吏的義務和權力。此時上報,下無確鑿證據,上無禦賜風聞可奏之權,絕不是捅馬蜂窩的時機。想到此,竇光鼐將筆擱在一邊,再不敢往下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