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在北京宣武門外茶食胡同大店內,酒後性起怒斥福崧貪名釣譽、濫施暴政、傷殘一方,以苛刻搜求為任,必有冤案其中的劉錄勳,此時已經到了江蘇長江邊上。劉錄勳本來是懷著一身豪氣欲到仙居縣上去大展一番拳腳的,但過了長江到了揚中縣卻從驛站的邸報中得知福崧被任命為浙江巡撫,他滿腔的熱情火焰立時滅下去一多半。雖然已經定了缺,但他到了浙江還要等著福崧來杭分派,自己曾經出言不遜衝撞過他,福崧將來會不會對自己算後賬?就算是上了任,以後和福崧怎麼處?劉錄勳對自己前途又有些迷茫起來。本來恨不得插翅飛到杭州,此時腳步卻十分沉重,倒盼著晚些到杭州。因想起福崧來杭尚需時日,自己還有些假日,反不急著趕路,慢慢向南走了五天,才到了茅山地界。
茅山風景極佳,有九峰、二十六洞、十九泉、二十八池的名勝美景,彼此配置得體,巧合成卷。山得水而靈,水因山而秀;山得樹木而媚,樹因山而茂盛;山得怪石而蒼勁,石因山而奇特;山得溶洞而險,洞因山而幽靜。劉錄勳剛到山下,聽說了有這樣的美景便起了遊山之心,也借此排遣一下心緒。
春遊茅山,處處是青綠蔥鬱,濃濃的含了水似的色彩隨山勢起伏不斷,正是有名的九峰疊翠勝景,恰應了一句詩:“大峰小峰聯中峰,當天削出青芙蓉。”再有那淡煙薄霧如紗般縹緲,流雲繚繞幽林深穀之中,身臨其境,飄飄欲仙。劉錄勳順著山勢向南,來到大茅峰。大茅峰是茅山主峰,登臨其巔,東望太湖,雲水蒼茫;西觀赤山,煙霧縹緲,別有一番風味。劉錄勳拾階而上,見前麵有一座氣勢雄偉的道觀,觀前靈官殿額鑲“敕賜九霄萬福宮”七個石刻大字,前抱柱楹聯上書:三眼能識天下事,一鞭驚醒世間人。殿門兩側牆壁之上分別書以“道常存”“萬壽無疆”等字,筆力蒼勁,字大如鬥,左右兩側各蹲立石獅一尊,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殿下石階兩旁各立木質旗杆一根,杆端均掛黃旗一麵,一書“國泰民安”,一書“風調雨順”,東西對稱,直插雲天,迎風飄展,旗聲颯颯。
劉錄勳看罷心道,在此處修身養性也算是人生一樂,隻是我做不得這出世的行當,還是求名的心切一些。正要進去,卻見裏麵走出兩個人來。前頭一個少年穿一件對襟大袖馬褂,罩了一件玄狐腿外褂,麵如冠玉,眉長目秀,氣質清新俊雅。後麵跟著一個四十多歲的隨從。兩個人出了山門,那少年舉目遠眺了一會兒,長噓一口氣道:“好景色,實在是奇絕之景。”旁邊那隨從笑道:“少爺又要作詩了。”那少年低頭想了一會兒,又抬頭道:“碧雲遮斷天外眼,春風吹老人間心。”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了,發著怔埋頭想下句。劉錄勳在這山中遊了兩天,頗有些心曠神怡,寵辱皆忘的感覺。被這少年一勾,作詩的心便癢癢起來,於是接下句道:“大君上天寶劍化,小龍入海明珠沉。”
那少年聽得這樣一句,擊掌道一聲好,向他這邊望來,遠遠道:“這位兄台好文采。”
劉錄勳走過去道:“在下劉錄勳,正要去浙江仙居赴任。敢問您是哪裏人氏,將往何處?”
那少年拱手道:“我是浙江蒼南人,名叫寇天,是來金壇縣訪朋友的。因為朋友出門去了,便到附近大茅山來遊玩。不知劉兄是去赴何任?”
“去做父母官。”
寇天聽了微微笑一下道:“原來是去做知縣大老爺哪。”態度卻又冷了下來,和劉錄勳敷衍幾句便下山去了。
寇天聽了劉錄勳要做知縣後,態度突然轉變,這讓劉錄勳覺得奇怪,卻又猜不出是怎麼回事。他也未多想,依然遊興十足,獨自走進道觀中。見後麵抱柱對聯寫的是:十萬朝山非是別,忤逆子孫休見我;一半進香也有功,孝順兒女皆為你。轉頭又見有遊山未知名者在楹柱上寫的對聯:靈則無私扶合境,官能正直佑斯民。一聯寫的是孝道,另一聯寫的是官道。意思卻差不多,為兒女的不盡孝道,為官的不佑子民,又何必來此求蒼天保佑呢?神靈又如何會佑護這些人呢?為子若是不孝,就是神仙也不想見;為官的若是不直,就是求了仙也不會靈驗。劉錄勳感慨一番,又向後走去。
遊過了九霄萬福宮,劉錄勳走到山下一座叫作南街的小鎮,隨便找了一家飯店解饑。進門環顧一下四周,卻見方才山上碰到的寇天和隨從在緊東麵的座位邊吃邊說話。因為有山上的巧遇,寇天一熱一冷的態度又著實讓他不解,劉錄勳有意無意地坐到兩人鄰桌。
這少年和隨從可能都是頭一次出門,隻顧了說話並沒有注意劉錄勳坐到了旁邊。隻聽那寇天道:“原說到了杭州就能遞上去狀子,哪知先追到南京,再到鎮江,再到金壇,總是不見國大人的影子。”
隨從安慰道:“我看少爺還是等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此時便是找著了國大人,人家正忙著辦官事,豈會專下心來聽咱們的事?雖說你父與他是世交,但人情冷暖,也未可知。咱們這事放在一家人頭上是大事,放在一莊人頭上也不算小事,但放在一省兩省之上,隻能算是微末之事,一年裏不知有多少這樣的案子呢。我看咱們還是先回杭州,等國大人辦完了事回杭州,再找他也不遲。”
寇天道:“你哪裏知道我的心情。父親身在監牢,我心急如焚,早一刻救出便早一刻心安。我想憑我手中的這兩張狀子必能告倒黃梅。兩案關係重大,若是能告下來,就是溫州知府範思敬也難保官位,我父必能雪冤。”
“少爺,自古官官相護,就憑咱們手中兩張狀子,能行嗎?”
“黃梅親手寫的認錯減賦的告示,以補虧空為名強借百姓的官印田單,勒派鄉紳的收帖現都在我手中。此乃三件利器,再加上平陽縣二十多名官差一日失蹤之事,一查便知,無可掩蓋,就是不仗著家父與國大人的交情,我也有九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