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宦官的美好時代

一、黑手巨頭

當初,當李膺和陳蕃等士大夫振臂高呼,準備澄清天下時,全漢朝的人都舉目眺望,一起踮足盼望。他們都以為,漢朝經曆這麼多年的腥風血雨,終於告別可怕的外戚,可惡的宦官,迎來了真正由士子主導天下的太平盛世。

然而,這一切猶如狂風暴雨,來得快,去的也如此迅猛,讓天下所有讀書人一下子都不能適當。仿佛做了一場春夢,又仿佛來了一場惡夢。漢朝黑夜漫漫,狂風大作,一下子又熄滅了他們的希望之燈。

希望破滅之後,他們失望,然後是絕望。即使絕望,也要做一個絕望的抗爭者。明知前麵是墳墓,我也要扛起黑暗的閘門,把所有生活在黑暗的人們放出去。這是現代文學大師魯訊的話,

我相信,他這話能代表漢朝士大夫們以抗爭求死的理想。

公元172年,六月,竇太後在南宮逝世。

她是在宦官的軟禁中離開這人間的,宦官聽說他死了,高興得都想跳起來唱歌了。他們一想起竇武和陳蕃那可怕的想一鍋把他們端的計劃,心裏就不禁一陣陣的發毛。

在王甫等人看來,如果不是他們拍馬屁把竇太後哄住了,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他們以生命為代價證明,拍馬不一定管用,但至少能給他們爭取了反敗為勝的機會。生命不息,拍馬不止,王甫的生命體會,足以警示千古以降的馬屁精。

發毛之後,仇恨就誕生了。

宦官們集體同意,不讓竇太後葬入皇家墓陵。葬哪裏呢?不知道,因為他們還在討論。就在他們還沒決定埋哪裏的時候,不是好好保護竇太後的屍體,而是讓她死後也不安寧,用運行李的車,也就是很低級的車,把他拉到了洛陽城市場官舍停屍。

討論了許久,終於有了答案。

最後王甫等人認為,決定以貴人身份埋葬竇太後。說得明白一點,就是不想讓竇太後以劉誌皇後的身份,埋在劉誌身邊。

王甫把這個決議,報告給劉宏。劉宏一看,很不理解,明明是太後,怎麼能夠以貴人的身份入土呢,這也做得太過了吧。

劉宏告訴王甫等人,說:“怎麼說,沒有竇太後,就沒有我今天,如果以貴人身份埋掉竇太後,首先我就不同意。”

劉宏是什麼東西?一個小毛孩罷了,如果有必要,所有的宦官完全可以把他從台上掀下來,每人上去踩一腳。

盜亦有道,宦官怎麼爛,也是個爛人,他們必須以爛人的伎倆,維護他們生存的麵目。於是,他們告訴劉宏,竇太後還是不能埋在劉誌身邊,如果她占了位置,馮貴人就沒地方挪了,還是留給馮貴人吧。

馮貴人生前是什麼人,沒人知道,怎麼死了反而搬出來說事,這個不靠譜。可憐的劉宏,年紀雖小,畢竟還是知道不靠譜這個詞。這時他認為,憑借自己的實力,是鬥不過宦官的,他該請一些人出來幫助說話了。

這些人,當然就是滿朝文武百官。

那些士大夫,向來都尊重正統,隻要有人敢出來說話,事情保證有戲。於是,劉宏狡猾地告訴王甫等,說這事我現在也決定不了,要不咱們召集眾卿開會,讓大家來議議。

宦官們一聽,小夥子,不賴嘛,竟然學會踢皮球了。但是,他們沒有說什麼,同意劉宏的方案,請眾卿出來跟他們一起議一議。

王甫就要讓劉宏知道,別以為找一幫士大夫來說話,就以為能搞掂我們。你太高估他們,等於太低估我們的能量。不過你要演戲,老子陪你唱就是了。

主持會議的是宦官代表,中常侍趙忠。

開會這天,滿朝文武都來了,聚集了數百人,好不壯觀。劉宏看著眼前這一切,心裏應該是暗喜的。這麼多人,不要說話,隻要每個人吐口水,都可以把宦官們淹沒,今天這事,他贏定了。

劉宏高興得太早了。

當中常侍趙忠叫大家說話時,滿場禁聲,個個大眼瞪小瞪,小眼瞪大眼,他們的嘴仿佛全被加密了打不開了似的。

太失望了,簡直太傷我年幼的心了。此時,劉宏估計連撞牆的心都有了。

然而,就在劉宏的心暗自揪緊時,有一個人跳出來了。他一語既出,猶如紅日噴雲躍空,照亮了人間,給眾卿都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這個以無畏之身,膽敢舌舔刀刃的家夥,是廷尉陳球。

陳球,字伯真,曆世著名。孝廉出身,儒家學派,當年楊秉當太尉時,曾拜他為太守,下到地方打黑。陳球不辱使命,一打打出了名堂。後來治理地方豪強,被對方告倒,免職回家,再後,被征拜為廷尉。

當眾卿集體失語時,陳球說話了:“皇太後以盛德良家,母臨天下,宜配先帝,是無所疑。”

趙忠很奸的笑了,說道:“既然陳廷尉話說得如此漂亮,你能不能用筆寫出理由來。”

陳球臉不改色,迅速揮毫而就:竇太後深居宮中,有聰明母儀之德,這是其一;先帝晏駕,竇太後迎立陛下,承繼宗廟,功勞不薄,這是其二;竇家雖然獲罪,事非太後所為,不該誅連,如若別葬,誠失天下之望,這是其三;馮貴人墓地已遭強盜挖掘,骸骨暴露,魂靈汙染,且無功於國,怎能與先帝合葬,這是其四。

趙忠以為,他叫陳球動筆,就是想嚇他識相閉嘴,哪知還真寫了。一字字,一條條,仿佛火舌搖動,自心底升起,直攪胸膛。

此時此景,趙忠奸笑的臉,猶如六月的天,陰雲密布。隻見他鼻孔沉重地哼了一聲,冷笑道:“陳廷尉,您的理由,可是條條充分哪。”

陳球一杆插到底,正氣凜然,從容地接過話說道:“本來太傅陳蕃及大將軍竇武被枉殺,又要牽扯到竇太後,把她軟禁,死後還要剝奪名分,這個做得很過分,我這裏很痛心,相信天下人誰不扼腕歎息。”

停頓了一下,繼續爆猛話:“今天,我是不吐不快,把話都摞這裏了。但是我要也告訴大家,會議散後,如果我被打擊報複,也將無怨無悔。”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大家都明白了。

陳球今天是豁出去,陪宦官們玩到底了。多瘦的草場,都有肥牛羊,多麼軟弱無力的江湖,都有英雄好漢。聽著陳球以上那翻話,劉宏少年的心,猶久旱逢甘霖,他沒有白開這個會議,他等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事實上,今天以拿來相搏的,不隻是陳球一個。還有一個老家夥,也正在對宦官虎視眈眈,準備後發製人。這個人是漢朝新任太尉,李鹹。

李鹹本來正重病臥床,但他聽說宦官們今天要議竇太後,他是拚了老命爬了起來的。出門時,他整理衣冠,連毒藥都準備好了。

他告訴妻子,如果今天竇太後不能與先帝合葬,我就永遠也不回來了。

在政治的江湖裏,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李鹹以求死的勇氣,與邪惡較量,他明知道西風烈,但身為士大夫也要在凜冽的西風中,做一個勇敢的烈士。

陳球話語剛落,場麵氣氛仿佛要凝結了。這時,李鹹站出來了。

他隻說了一句:“陳廷尉說得很好,他的意見,完全可以代表我的意見。”

李鹹話語雖短,卻是一句頂一萬句,眾公卿們全都沸騰了。太尉都站起來拚命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於是眾人嘴上的密碼終於自動解開了,他們各陳已見,一致同意陳球意見。

劉宏笑了。他是在心裏偷偷地笑,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花。事已如此,接下來就好過招了。

眼看著形勢就要朝一邊倒時,這時一直沉悶不說話的王甫和曹節開口了。

他們說道:大家別忘了,當從未有外戚梁冀伏誅,先帝劉誌取娶梁皇後資格,她的墓地被改為“貴人塚”,還有西漢漢武大帝時代,他廢棄衛子夫皇後,改與李夫人合葬。按照慣例,竇家罪孽深重,竇太後怎能跟先帝合葬?

這才是真正的後發製人。王甫可能在想,滿朝文武誰也沒想到他會有這一招吧。

從字麵上看,王甫這招無可謂不猛。但是認真分析以上一席話,很有問題。

首先,梁冀的罪惡,天下皆知,劉誌要廢梁皇後的資格,理所當然。不廢不解氣哪,為了這一天,他裝孫子一裝就是諾幹年,都差點把他的心裝變態了。

衛子夫被棄這個事,卻值得商榷。當年,漢武大帝聽信奸人江充等話,逼急太子劉據,引父子倆在皇宮裏幹戈相見,劉據自殺,衛子夫被廢。可這事過了以後,漢武大帝已經懺悔了。此時,把兩件本質不相同的事,拉到一塊,這擺明就是胡扯嘛。

李鹹當然聽出王甫是胡扯,他告訴對方,我還是那句話,陳廷尉說得極好,我堅持他的看法。

兩邊都扛上了。這時,劉宏終於說話了。這個小家夥,還沒練成人精,但也略具火侯。他隻說了一句話,就改變了雙方的均衡態勢。

他是這樣說的:“竇氏雖為不道,而太後有德於聯,不宜降黜!”

說完,散會。

劉宏剛回去,李鹹的奏書緊跟著就追到了。他告訴劉宏,自己找出一個重要的論據,足駁倒王甫。是這樣的:當年,竇太後陷害梁貴人,梁貴人是和帝劉肇的母親,和帝照樣沒有為難竇太後;還有,閻皇後曾經罷黜太子劉保,等到順帝劉保登基時,也照樣不去動閻皇後的陵墓。

果然很有說服力,劉宏一顆懸掛的心,一聽就釋然了。秋天,七月二日,劉宏下詔,把竇太後葬入宣陵。

二、劉宏的下半身生活

縱觀劉宏的一生,他那猶如神靈附體,力頂竇太後,讓老人家順利入陵墓這件事,是他不光輝一生中,經得住陽光考驗的可圈可點之事了。然而那事以後,魔鬼再次入侵,趕走了天使,牢牢地控製了他的魂靈。

隻要人在,就與鬼同在。這是一個多麼可怕命運,然而劉宏卻樂在其中。他從不認為,與魔共舞會是一件很不幸運的事。

怎麼會這樣呢,沒有人理解。但是我想,隻有一個人可以深切理解他。而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認識一個人,首先必須認識他的童年。一個人,無論他飛多遠,爬多高,童年記憶,幾乎可以決定他將來的人生走向。所以,要想了解劉宏的命運,必須從他的童年開始。

劉宏並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如果一定要說他嘴裏有鑰匙,那隻能說那是一把生鏽的鐵鑰匙。因為他出生時,盡管掛著帝皇後裔名稱,有爵位等王子稱號,卻沒有理想中的白馬。

沒有白馬的王子,當然不能叫白馬王子,充其量隻能叫他光杆王子。事實上,要這樣稱呼劉宏的話,一點也不過分的。他早年窮得叮當響,生活相當難過。他估計都想好了,不要說給他白馬,隻要給他一頭豬,能吃上幾頓好豬肉,他就已經燦爛到天上去了。

造化弄人,命運卻安排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他沒有變成白馬王子,卻讓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黑馬王子。前麵大家都看到了,是竇太後讓這個貧窮得沒有一點支持率的皇族後裔,一步登天,仿若置身夢境。

這世界,有人盡管窮,但不愛財,多少錢來多少出去,從不可惜。在這些不愛錢的人眼裏,錢就是身處之物,不隨生來,不隨死去,幹嘛被它累著那麼辛苦。然而有些人不一樣,因為窮,養成了光榮的節儉風格,又因為窮,練就了愛財如命的風格。

很不幸,劉宏就屬於後者。

所以劉宏當了皇帝後,心裏常常竊笑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他的前任恒帝劉誌。為什麼要偷笑他呢,理由是笨唄。笨在哪裏,那就是身為皇帝,竟然不會撈錢,傻瓜一個。

罵人家傻瓜的,自己肯定就自認為聰明了。於是乎聰明萬分的劉宏,不準備當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賓,莫非王土的皇帝,而是要當一個把天下當成是可以買,又可以賣的私有財產。

天下數什麼最值錢?獵頭會說,是人才;房地產商會說,是土地。但是劉宏卻說,你們答的都不對,天下最值錢的,不是人才,不是土地,而是控製人才與土地市場流通的官爵。

沒想到吧,劉宏準備要把這漢朝最值錢的官位公開出售。為此,他還特別成立了一個賣官機構,掛出官職價格。

兩千石郡長,二千萬錢;

四百石,四百萬錢。

部長級別,五百萬錢;三公定價千萬。

更雷人的還在後麵,如果你有錢,馬上一手交錢一手交官,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如果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的,可以采取分期付款的方式。就是先搞個首付,剩下的錢,等你上任去撈錢了,再慢慢還。

看到這一切,上帝想不抓狂,實在難哪。

事實上,在漢朝曆史上,劉宏並不是第一個公開賣官的。首開此例的,是西漢被稱為鐵腕皇帝劉徹。不過話說回來,兩人賣官本質有所不同。當初劉徹賣官,隻是騰出一小部分官爵賣,以補充軍需,沒辦法,他長期匈奴作戰,燒錢多啊,如果再從老百姓身上敲詐,他這個皇帝肯定是當不久了。

劉宏賣官呢,他賣的不是一小部分,而是整個編製的三分之二。賣官得到的錢,不是納入國庫,當救命糧發給老百姓,或者供應邊境軍需。他得到的錢,全部納入自己的私人金庫。

當皇帝當到這個份上了,還真不容易呢。

劉宏這個皇帝,的確當得不容易。他貴為皇帝,可是滿朝拍馬屁的人,全跑宦官那裏去了。有拍馬的地方,自然就有錢財,所以錢財都滾滾而入宦官們的腰包,他看著都眼紅哪。人生在世,隻要我過得好,哪管洪水滔天,

於是乎,他一隻眼睜著撈錢,一隻眼對撈得很猛的宦官閉著,那是理所當然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