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搖晃的江山

一、失控

上帝要滅誰,先要他變得瘋狂。在劉宏身上,這不是悖論,而是殘酷的事實。公元181年,劉宏二十六歲。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個長身子不長腦子的人,苛刻地說,他可能麵臨一種可怕的大腦壞死毛病。

這一年的冬天,劉宏突發奇想,竟然幹出了一件讓祖宗十八代都目瞪口呆的一件事:竟然在後宮修了一條商業街,並且命令宮女在商業街上開店經營。

瘋狂吧?很瘋狂。

更瘋狂的還在後頭,既然後宮都商業化了,劉宏這個皇帝,也不是什麼國家領導了。他搖身一變,以商人穿著打扮出現在商業街經商。他這個商人老板,不是儒商,也不像奸商,而是地道暴發戶,今朝有酒今朝醉,經常約上宮女和宦官在酒店裏飲酒作樂。

不過劉宏發起的這個商業街,好像也沒享受什麼國家優惠政策,跟洛陽大街簡直無異。這裏有搶劫,偷盜,當然中國式的短斤缺兩,那就不用提了。

劉宏逛完大街,又要去西園賽狗。

所謂西園,就是皇家花園。我們知道,漢朝到了劉宏手裏,財政緊張,赤字突出,想動用國家的錢來修皇家花園,好像也不是好的辦法。為此,宦官們替他想出一個絕招。

這個絕招,就是拉讚助。之前劉宏不是公開賣官嘛,現在又加了一條,如果捐錢來修皇家花園的,都可以升官,捐大錢升大官,捐小錢升小官。當然,如果你有錢不捐,他也有辦法對付你。

辦法很簡單,派宦官去搞你點料子,彈劾說你政績不行,要罷免或者抓起來。罷免的官,可以再賣,抓起來的人,想出獄就得前來交錢贖人。

土地可以賣完,但漢朝的官,劉宏是賣不完的。三公以下,無論是什麼官,交了錢買到的官可不是一勞永逸的,而是有一定期限的。像部長級以上的幹部,運氣好的話,可以多幹兩年,看你不爽的時候,估計這個月上任,沒出兩個月都可以走人。

他隻保證你能上任,可沒有保證你什麼時候離任。這招狠吧?簡直是,就差沒把劉秀從地下氣活上來了。

有人就親自嚐試過劉宏敲詐的這種挨宰的狠滋味。這個人,就是被時人稱為亂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的曹操老爹曹嵩。

之前劉宏賣的三公職位,頂多千萬錢。後來,曹嵩為了當上太尉,傾力讚助劉宏的西園工程,結果官是當上了,錢貨沒少出,前前後後付出的,總共有億萬錢。

真可謂是隻有不敢賣的,沒有不敢買的。兵荒馬亂的年頭,撈個億萬錢多麼不容易,而用一下子甩出億萬錢,這又要多大的勇氣。

當然,劉宏賣給曹嵩這個太尉職,是賺大了,但他也有賣虧本的時候。後來有一次,有個叫崔烈的名士,時為漢朝廷尉,通過劉宏奶娘走後門,隻交了五百萬錢就當上了司徒。到崔烈上任這天,劉宏率領百官主持任命儀式,就在會上,劉宏突然對左右說道:真後悔把司徒一職賣給崔烈了,如果我當時再堅持一下,一千萬肯定成交。

劉宏奶娘當時就在一旁,聽了這話立即頂了一句:你別以為自己賣虧了,崔烈是天下名士,才不屑於做買官這等事,他是看在我麵子上才肯交五百萬錢的。

國家財產私有化,政治商業化。總之,怎能是一個亂字了得。

直到有一天,眼前的這一切,終於被劉宏折騰得不可收場了。

曆史永遠記住,這一天是公元184年,二月的某一天。這一天,發生了一件史上著名造反,它的名字就叫黃巾起義。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的老百姓是很好哄的,有飯吃飽溫飽解決,保準天下太平。然而前麵看到了,劉宏隻管自己過得好,不管洪水滔天,對不起,你不管我我也不睬你了。於是乎,黃巾起義就這樣起來了。

起義領導人,叫張角。钜鹿(河北省寧晉縣西南)人,生卒年不詳,專業封建迷信大師,人稱蓋世神棍。

張角的發跡史是這樣的:以黃老之術為名,到處招收學徒,久而久之就自立門戶,叫“太平道”。隻要信奉太平道的人,來他們這裏治病,一律免費,還不收掛號費。百姓聞道而來,爭先恐後,有多少人甚至為此而傾家蕩產追隨,道路上到處都是人,人擠人,還踩死了人。場麵很混亂,然而諸多地方政府都不禁仰頭歎息:太平道以此拯救民眾,引導百姓向善,這是一件多麼偉大的功業啊。

就這樣,在張角的鼓吹下,在地方政府的被蒙騙配合下,太平教猶如星星之靈,席卷天下,信教人士達到了數十萬人。

太平,太平,這可是中國人的千古之春夢啊。難道太平道真有那麼神奇,把苦難眾生能安全送到太平幸福的彼岸?這個問題,張角門徒會很老實地告訴你,其實也不是傳說中的那以神奇,如果你運氣好,可能會實現幸福,如果運氣不好,估計連身家性命都要搭上。

如果你不是內部人士,張角信徒都不會告訴你這個答案。在他們看來,太平道治病的確是不收錢的,為什麼不收費,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主要是張角的治病成本很低,如果忽略那點人工費,基本上都沒啥成本的。

凡是前來看病的,他們治病的辦法,千篇一律:一邊聽你懺悔,一邊念咒,畫符。弄完以後,你拿符水回去吃,吃不好被病魔拖死的,說明你懺悔不夠,活該死你,不關他們的事。如果吃了符水被救活了,那說明你誠心已足,道法顯靈了。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辦法,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神棍張角一路忽悠,竟然連地方政府都忽悠住了,說神奇好像也有點神奇。隻是這個神奇,是帶著荒唐眼淚的神奇。

諸多地方官糊塗,中央那些學富五車的高官,可一點也不容易糊塗。當全國人民都在瘋狂的追隨張角,在起義暴發的前一年,太尉楊賜已經隔空嗅出了一股濃烈的不祥之味。

楊賜,字伯獻,楊震孫子。之前,陽球誅殺王甫時,楊賜的兒子楊彪就曾出過力的。然而奇怪的是,宦官反擊得勝後,陽球等四人組合被殺了個精光,楊彪卻活得好好的呢?

要回答這個奇怪的問題,一點也不難,在洛陽城,楊氏家族可是名震天下的百年顯赫神奇老店。

熟悉三國曆史的都知道,袁紹的家族是很牛的,因為他頭上頂了個四世三公的招牌。當時,與袁家同時揚名於洛陽的,就是楊家。

楊氏家族曆經四世,四世四公,個個位居三公之首太尉,可比袁家牛多了,隻可惜的是,楊氏到了楊修這一代,迅速沒落,隻得了個耍聰明被砍頭的下場。

楊賜給劉宏上書,說道:神棍張角,欺騙百姓,不知悔改,勢力越發囂張,如果不及時控製他,天下就要被他攪亂了。不過要對付太平信徒,見一個逮一個那是不行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下詔讓州、郡政府清查人口,把各地百姓遣送回原地,然後逮捕太平教頭目砍掉,即此大火可滅。

然而,奏書送上去後,沒有送到劉宏手裏。

原因是,有關部門把他的奏書擱置了。正因為這個事,差點送了老楊的政治前途。

盡管劉宏沒看到楊賜的奏書,但有人還是替楊賜把話再說一遍了。這個人,就是司徒掾劉陶。楊賜給劉宏上奏之前,曾把以上一話告訴劉陶,劉陶舉兩手讚且,認為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計謀。

可楊賜奏書上去後,劉宏都沒什麼反應,劉陶決定再上一奏,警告劉宏說,張角妖言惑眾,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必須及時把他逮捕誅殺,不然後果就嚴重了。

劉陶這翻話,劉宏看到了,他不但沒反應,還起了反感。竟然下了一道詔,叫劉陶有時間就去注解《春秋》,別閑來無事叫他整什麼張角。

舵手已失職,漢朝這輛巨無霸馬車,已經被開到了懸崖的邊緣。一年後,我們終於看到了它墜入地底的無情畫麵。那一刻,猶如火星撞地球,慘烈無比,神鬼共嚎。

二、溫水青蛙

當烏雲漸漸籠蓋漢朝的天空時,劉宏就像一隻泡在溫水中的青蛙,他自以為很享受,卻沒意識到危險正在步步緊逼。要知道,披著太平神道外衣的張角,勢如中天,此時已經完成基本部署,準備撕開他的真麵目了。

六六大順,張角將天下劃為三十六方,一方相當一個軍區,這些軍區中有大有小,大軍區有一萬餘人,小軍區也有六七千,有行政區域,也有行政人員,每個軍區都任命了主要負責人。看看,多麼可怕的一隻龐然大物。

造反不可怕,就怕造反有組織。太平道還向外打出的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他們把口號塗在了大街小巷,洛陽大街,甚至各地方州郡政府以及中央各單位政府大門外,都被白石灰顯赫地寫上。

張角用海報打出的政治口號,其實就是秘密約好造好時間。蒼天,指的就是漢朝,黃天就是黃巾軍;甲子年,指的就是公元184年。

更可怕的是,張角還派人把兩個中常侍也拉下水了,他們分別是封胥和徐奉,以他們作為內應,準備在184年三月五日這天,全國各地集體起義。

人家都武裝到牙齒到了,大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劉宏一無所覺,這溫水中的青蛙,泡在水裏實在是舒服得過頭了。

張角的三十六方總指軍叫馬元義。184年的春天,來得有點晚。天下都心急如焚地等侯那偉大的一天到時,當然覺得春天來得晚了。他們在焦急中等待,在等待中焦急,不料越是焦急,越把事情弄壞了。

因為,太平道中出了個叛逆。

中國叛徒文化,源遠流長。想當年,韓信想造反,幹劉邦一票以報大仇,結果還是被叛徒告了,後來英布也是落入這樣可怕的圈套。很不幸,張角平時工作沒做到位,也碰上叛徒了。

這是張角門徒,濟南人唐周。他上書告密,這一告不打緊,劉宏馬上意識到不對勁了,低頭一看,原來張角不但給他準備了溫水,還給他拉來了一大把柴火就放在鍋邊,隻要火候一到,立即加火升溫,到時他想跳出來,門都沒了。

實在太可怕了。

憤怒的劉宏,立即下詔抓人。先抓張角總指揮馬元義,直接拉到洛陽城實施車裂酷刑。接著,劉宏再命令,漢朝三公以及司隸校尉,調查宮廷及政府官員以及百姓,凡是參加太平教的,見一個抓一個,抓一個殺一個。

中央政府得到命令,迅速出擊,短短時間內,捕殺一千餘人。接著,劉宏再下第三道命令,讓冀州政府捉拿張角。

紙再也包不住火了。計劃不如變化,張角以變應變,緊急向三十六方發出命令,讓各地起義軍頭戴黃巾,準備提前到二月起義。

二月,春天的風裏飄逸著濃濃的殺氣。

張角自稱天公將軍,張角老著張寶自稱地公將軍,另外一個老弟張梁自稱人公將軍,他們正式宣布造反。

造反兵把政府軍打得措手不及,兵鋒所指,到處是政府軍潰敗的身影。各地的州郡政府官員,都棄職而逃,不到一個月,整個天下的顏色都變了,到處是一頭頂黃巾的隊伍在呼吼。

難道真的到了,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地步了嗎?

在這個時候,蒼天不死,也要被嚇死了。漢朝各地劉姓諸侯王,人人自危,有兩個諸侯國已經被該國造反兵控製,並且第一個表率投降了。

洛陽震動了。劉宏害怕了。

三月三日,劉宏提拔外戚何進,拜他為大將軍,率領中央精銳兵團,駐守洛陽各主要路口,保衛首都。同時,在洛陽以外的函穀關等八大關隘駐軍,以防不測。

狗急跳牆,劉宏的身段還沒有爛到動彈不了,反應能力還是不錯的。接著,他又召集禦前會議,把中央各地要員都喊來開會,商量對策。

火都要燒到眉毛來了,才找對策,早此如此,何必當初?漢朝三公仿佛賭了氣似的,沒有人哼聲。個個仿佛也瞎了聾了似的,個個都一幅作壁上觀形狀,似乎都有一種幸災樂禍的竊喜。

的確,他們今天是賭氣來的。之所以這般,就是為了賭一把,把他們的同誌們救出來。

別忘了,之前的黨錮之禍中,劉宏關了多少士大夫,他們還蹲在牢裏呢。抓人的時候,都不講情麵,憑什麼今天來找對策,就要跟他麵子呢?當然,麵子可以給,隻是你必須答應一個條件。

這就是——放人。

劉宏等了好久,都快要沉不住氣了。這時,有一個地方郡守慢悠悠地站出來表態了。

他告訴劉宏:要說辦法,還是有的。隻是這個辦法,有點難度,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應。

這發話之人,名喚皇甫嵩。

看到這名字,有人可能都馬上想到皇甫規了。沒錯,皇甫嵩和皇甫規,不僅是一家人,還是一夥人,同站在一個戰壕裏的。

皇甫嵩,字義真,原度遼將軍皇甫規兄子,孝廉出身,能文會武,好詩書,弓馬技術亦堪稱一流。當年,他甚得太尉陳蕃和大將軍竇武賞識,可當老前輩征召他出來做官,卻裝酷不去。後來,劉宏派公車迎接,拜他為議郎,他才正式出道了。出道不久,遷北地太守。

今天,他就是以北地太守的身份出來說話的。他這樣告訴劉宏:首先,你應該把所謂的奸黨成員,全部釋放,恢複他們的政治權力;其次,你應該拿出皇帝自己的私房錢,以及私馬酬勞大軍。做到這兩點,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劉宏一聽,傻了。

你個皇甫嵩,虧你還是我親自提拔上來的,我現在哪壺不開提哪壺,第一點我完全可以做到。可是第二點,我賣了多少官爵才攢這麼點錢,你竟然出這等主意叫我嘩啦啦的灑出去慰軍?

劉宏心裏很鬱悶,但他又不好反駁。他愛錢,但更愛命,實在沒有辦法,花錢消災,他還是願意的。但他還是有點不甘心,就對其中一個宦官問道:“你認為皇甫嵩的意見如何?”

劉宏話語剛落,人家就答道:皇甫嵩的意見,基本上代表了我的意見,非常靠譜。除此之外,我還有一點略有不同的想法。

劉宏一聽,心裏一片茫然。事到如今,好像就隻有灑錢消災的路了。

劉宏這家夥有一個特點,就是大事糊塗,小事也糊塗,但是關鍵時刻他頭腦比誰都清醒。為什麼這麼說呢,他聽了皇甫嵩的話,如果不想花錢,肯定就去問張讓和趙忠這些馬屁精了,但他偏偏問了一個不愛拍馬卻相當靠譜的宦官。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呂強。

呂強,字漢盛,河南成皋人。少小以宦者為小黃門,後遷中常侍。中常侍都是些什麼人,大家想都能想到,吃香喝辣,貪汙腐敗了還要無法無天。但是很遺憾的是,這些玩藝跟呂強都沾不上邊。

在東漢曆史上,我們看到太多的混蛋宦官,但也偶爾見到一兩個好的。一個就是之前的孫程,一個就是眼前的呂強。這兩個人,在宦官圈裏,用他們圈裏的話來說,可能就是異類。

呂強的確是個異類,先不說別的,你看他字漢盛,就知道他誌在何方。他可是憂國憂民的種啊,向來奉公清忠,一幅看不到漢朝盛世死不休的樣子。正因為如此,他常常在劉宏耳邊吹明君的風。

說幾個典型事例吧。

有一次,劉宏封呂強為都鄉侯,他死活不接受,還上奏告訴劉宏說,當年高祖劉邦說,非功臣不得封侯,非劉姓皇族也不得封侯。你現在亂封侯,簡直是破壞了祖宗規矩。我建議你,應該把王甫、曹節等這些宦官們的侯爵撤了。理由很簡單,他們都有趙高亂政之氣,不可不防。

說完了宦官,接著說宮女。他這樣警告劉宏:你後宮養的女人太多了,竟然有數千個,這些都是燒錢的主,僅衣食之費,就日數百金。現在國家財政緊張,稅都快收不上來了,你還大手大腳的花錢。所以我建議你,遣送一部分宮女出去種田,自己少花錢,又可以給國家搞創收,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