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狂飆
一、一曲挽歌
那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涼州造反兵們發生了內訌,兩撥人操刀上陣,血流成河。在這場血戰中,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隻有厲害的人和不厲害的人,最後是厲害的人打敗了不厲害的人,壯大聲勢。
這個決勝定局的人,是韓遂。
我們知道,韓遂之前是被涼州兄弟劫持,硬推他為首領的。這次群毆,他把硬推他上台的人,全部砍殺,甚至消滅了他身邊的潛在對手,成了涼州造反兵的唯一老大。
這是公元187年的春天,三月。
韓遂意氣風發,率領十萬兄弟,包圍隴西郡。不久,對方傳話來,說隴西郡郡長李相如,願意背叛中央,跟涼州兄弟一起闖江湖。
這樣一看,張溫就太幸運了。他沒有機會舔到韓遂的刀刃,而是把機會留給了別人。
這個人,就是涼州刺史耿鄙。耿鄙集中六郡兵力,準備攻擊韓遂。然而戰爭還沒有開打,有人就斷定,這個耿鄙,肯定要壞了大事。事實證明,這個人的看法,的確有先知之明,看出了事物的本質。
這個具有卓越洞察目光的人,是漢陽郡郡長傅燮。
這個傅燮,就是之前跟司徒崔烈頂牛的那個傅燮。上次那次朝會,傅燮那用力的一頂,讓劉宏如夢醒來,沒有采納姓崔的意見放棄涼州,從此傅燮也在士大夫圈子裏,頂出了一個大名聲。
按理說,這麼一個敢說敢做的人,應該留在中央做官,他怎麼跑到地方來任郡長來了呢?
事實上,把傅燮留在中央,除了崔司徒之外,幾乎是公卿們的一致意見。中央每次開大會,一說公卿位要補缺,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傅燮。然而時運不濟,傅燮還是被趕到涼州來當郡長了。
如果回過頭來看,也不能說傅燮時運濟,他之所以被逐出長安城,不是別人不給他麵子,而是他不肯和別人合作,才造成今天這個局麵的。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前麵說過,車騎將軍張溫,是漢朝第一個在首都之外被拜為三公之一的。按漢朝禮儀,皇帝拜你為三公,就必須到朝廷舉行就職儀式。這個必須,就是無條件的,無論你以什麼借口都不行,除非你死了,隻要活著還有一口氣,人家就是抬,也要抬你到殿上去。
但是張溫,卻擁有這如此殊榮,不舉行就職儀式,太尉就能到手,實在罕見哪。
為什麼劉宏不等張溫回城,就如此猴急地拜官呢?
我認為,這有兩個因素。一個是,這太尉官是張溫花錢預訂的;另外一個,就是劉宏他娘趙忠不想等了。
趙忠猴急,主要是也想當車騎將軍。於是乎,張溫從車騎將軍搖身一變,成了太尉時,中常侍也搖身一變,成了車騎將軍。
張溫那個車騎將軍,是帶兵出去打仗的。趙忠這個車騎將軍,卻是閑得很,他負責處理的事務,就是調查審理討伐黃巾民變的功勞。真可謂是,同人不同命哪。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趙忠壞事做盡,好事不沾,讓他來燒三把火,那是很有難度的。當然,趙忠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料,並不準備去燒什麼火,可是有人卻告訴他,你三把火燒不了,至少可以燒一把嘛。
趙忠想想,人家說得也對。壞事做多了,偶爾做點好事,也是很好玩的嘛。於是他就問人家,你說的燒一把火,指的是啥?
這個給趙忠提議燒把火的人,是執金吾甄舉。
他這樣告訴趙忠:傅燮以前平反黃巾軍行動中,屢建大功,卻不能封爵,天下失望。現在您作為這個調查組負責人,可以引進賢能,滿足天下的心。
說的是沒錯,傅燮以前跟隨過皇甫嵩討伐過黃巾軍,立下赫赫功勞。趙忠聽完,點了點頭,就愉快地答應了,並派時為城門校尉的老弟趙延,去向傅燮說明,表示和解。
奇怪,為什麼有和解一詞呢?
還是讓趙忠明白地告訴我們吧,之前傅燮有功不能封爵,不是劉宏不封,而是有人攔住了。這個人,就是眼前的車騎將軍趙忠。趙忠為什麼要死死壓住傅燮,主要是傅燮給劉宏上奏,說了一些相當難聽的話。
當初,傅燮跟隨皇甫嵩上前線時,人在前線,心還留在洛陽。走之前,特別給劉宏留了一道奏書,裏麵是這樣寫的:張角等黃巾之變,都不足懼。國家混亂的根源,就在於宦官。宦官把政,忠臣不進,天下不寧。
更難聽的是這句:邪正之人不宜共國,亦猶冰炭不可同器。
傅燮說的跟之前的劉陶,簡直一個調。他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劉宏除宦官,賞忠臣。
正因為那道奏書,傅燮立功回來後,趙忠非但不讓劉宏給他封爵,還要準備誅殺。劉宏卻對傅燮采取折中手段,不封也不殺,拜他為議郎。
我們又知道,自從宦官興起後,從來都隻有向宦官求饒的事,很少見宦官主動出來和解的。而趙忠派人來跟傅燮求和,如果成功,太陽都快要感動得從西邊升起來了。
太陽能從西邊升起來嗎?不能。
那麼趙忠的和解,肯定就是失敗的了。果然,趙忠老弟趙延一上門,就在傅燮家門前,碰了一鼻子灰。
趙延跟傅燮提了這樣的一個條件:我老哥說了,很想交你這個朋友。如果你答應和好,萬戶侯爵,你即刻到手。
傅燮聽之,很嚴肅地告訴趙延:遇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也。傅燮豈求私賞哉!
有功不封,那是我的命。難道為了封侯,叫我去當你的馬屁精?兄弟,你找錯人啦。
趙延就這樣被硬生生地頂回去了,趙忠更鬱悶,好心好意燒把火,結果還被火灰撒了一鼻子,這算什麼火?
頓時,趙忠殺意再起,準備一棍子把傅燮打下去。然而,此念一起,馬上即消。
殺傅燮?好像要不得哦。
啷個要不得嘛?
很簡單,當初他要殺傅燮的時候,劉宏把他攔住了。
由此可見,劉宏對傅燮是不錯的,況且傅燮頂了崔司徒一杠後,聲譽正隆。所謂樹大招風,如果把他這棵大樹惹了,冷風都刮他這裏來了,那就不可收拾了。
趙忠隻好退而求其次,把傅燮趕出洛陽。
就這樣,傅燮就光榮離京,到地方當了漢陽郡郡長。牛人走到哪裏,永遠都是牛人。傅燮到漢陽後,開展工作相當順利,他感懷恩化,憐恤政策甚得人心,諸多叛羌紛紛歸降,廣開屯田,準備為創造美麗生活而努力。
沒想到,就是在這個時候,不美麗的韓遂,前來問候涼州各郡來了。韓遂能問候,肯定就有反問候。然而,傅燮怎麼一眼就看出,涼州刺史耿鄙這個反韓遂問候策略會失敗呢?
原因隻有一個,耿鄙這個人很有問題。
問題表現在諸多方麵,但最失敗的一麵,就是用人不當。他隻相信自己的親信程球,然而程球這家夥依仗上司賞識,在外到處亂來,無論是地方官還是地方百姓,早就對他恨之入骨了。
率領恨之入骨之官兵,去打恨之入骨之叛兵?這不就一句話嗎嘛,找打。
所以,傅燮就對耿鄙說:“您剛到涼州任職不久,百姓還沒怎麼了解你。這時候,韓遂率兵前來問候咱們,肯定是萬眾一心,而我們要去迎戰,卻是跟他們相反,這樣的話,肯定是壞事的。
那怎麼樣才變壞事為好事呢?傅燮接著說:“咱們先不急著出戰,先讓部隊原地休息,然後呢,你也別閑著,在他們中間培養一下統帥的威望。這樣的話,叛兵就會以為我們不出戰,就是膽小。他們閑著沒事幹,就好就幹回他們內訌的事去了。一旦他們再次發生內訌,咱們再趁機殺出,那可是事半功倍啊。
這話看上去,很漂亮,很美麗,很有邏輯性,卻也很傷人。
果然,涼州刺史耿鄙聽之,眼睛一掃,就抬到天上去了。傅燮說的是什麼話,就你行,我不行?我行不行,也不是你一張嘴說的,要等打完了才能下結論。
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打,打完了再說。
四月,耿鄙拋棄傅燮的建議,按計劃行事,率軍攻擊韓遂。然而不幸的是,正如傅燮說的,耿鄙初來乍到,人心不穩。他剛一發兵,後院就起火了。
點火的人,叫涼州別駕。這個州政府官員叛變,響應韓遂,先斬程球,再斬耿鄙。還敢說人爭一口氣嗎?一爭,就爭成短命鬼了。
接著,韓遂率兵迅速包圍了漢陽郡。城中人少糧缺,不傅燮還是死撐著。撐得了一時,撐得了一世嗎?照此下去,傅燮肯定玩完。
傅燮也知道,除非神仙幫助,不然玩完。外麵有數千人也認為,如果不接受他們的幫助,肯定玩不轉了。
這數千人都是匈奴騎兵,來自北地。北地,可是傅燮的故鄉。這幫老鄉集體到城下叩頭,說傅燮曾經於他們有恩,願意發力送他出城,返回老家。
回不回,隻是一念之間。這時,傅燮兒子,十三歲,對老爹說道:天下已亂,爹爹您在中央都無法容身,被逐到這鬼地方來。今天咱們就聽他們的吧,先回老家,待明君出世,咱們再重出江湖。
傅燮聽得一陣愴然。良久,隻見他對兒子說道:我生於亂世,不能養浩然之氣,食國家奉祿,遇到兵亂,就想當龜孫子?天下茫茫,我能往哪裏去,我注定要死在這裏。
傅燮接著又說:“兒,你有才智,當努力勉之。趕緊去找主簿楊會,他會救你。”
一話即罷,全場泣淚。
這時,有一個人很不合時宜的出現在了傅燮麵前。這是酒泉郡太守黃衍。需要說明的是,他不是來救場的,而是充當說客,前來來看戲和演戲的。
他對傅燮說道:成敗之事,今已可知。外頭的叫我替給你傳句話,漢朝就要完蛋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想當他們的統帥。
話剛落地,隻見傅燮按劍怒指對方,吼道:你身為漢臣,竟然還有臉為賊當說客!
說完,傅燮提劍高高興起,叫道:聽我命令,出城戰鬥!
城外,千軍萬馬正在等待傅燮。他們就像饑餓的狼群,等待著一隻病虎出山。很顯然,這是一場力量不對稱的戰爭。
我仿佛看見,一個憤怒而勇敢的男人,於刀光劍影中穿行,緩緩倒下。他睜開眼看著上麵,上麵白雲悠悠,千載不散。
大地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我來過,我戰鬥了;我無愧蒼天,死而無憾!
二、謀殺劉宏
傅燮的死亡,無法改變漢朝的衰敗。對某些人來說,叛亂是迫不得已,為奪取生存權而戰鬥罷了;可於某些人來說,叛亂就像混水摸魚,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投機行為。衝著這個造反利潤,越來越多的政府官員,加入了叛變。
不久,涼州司馬,扶風人馬騰,也率領他的部隊投奔了韓遂。倆人決定把蛋糕做大做強,共同推選了新的造反派領導——王國。
重整旗鼓後,他們揮師指向長安,攻擊搶劫關中三輔。
消息傳到洛陽,劉宏把張溫叫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張溫被叫來也不是聊天吹牛的,而是問責。
劉宏下詔,說你這個太尉是怎麼當的,造反兵沒有壓下去,反而越來越多。既然你當不了,我就隻好換人了。
換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接下來,劉宏下詔,拜司徒崔烈為太尉。
諸位想想,剛剛趕走了一個花錢買官的,又來一個花錢買官的。如果擺平種過反兵,崔烈和劉宏是雙贏;如果擺不平,不好意思,崔烈把錢留下,自己走人。
我想,大家不用猜都知道結果是怎麼樣的。今天,張溫搞不定的事,他能搞得定嗎?
十一月,崔烈當了七個月的太尉,就被劉宏下詔趕走了。
事實上,崔烈就是想花錢賴著不走,劉宏就是花錢也要把他打發走了。因為接下來,這個人出的價錢,可是出離的高呀。高到什麼程度,千萬錢不過是個起步價,那家夥前前後後,向劉宏進貢了億萬錢,全都扔在了建設西園項目上了。
大家都看出來了,這個捐錢買三公之首太尉的人,是曹操老爹曹嵩。
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子,曹騰撈錢有術,又被養子扔回劉宏身上,這叫從哪裏來,又回哪裏去,甚是合理。羊毛出在羊身上,宦官拔光了劉宏這隻羊的毛,現在羊要回點毛,似乎是挺合理的。
因為合理,劉宏對曹嵩也很不客氣。半年後,即公元188年,四月,劉宏以問責名義,把曹嵩趕走了,又提拔別人當太尉。
要想撈錢,會趕人就行。曹嵩的繼任者更慘,估計沒啥油水,接班一個月,劉宏就讓他卷鋪蓋走人了。
一年有餘,連換三個太尉,還是找不到可以搞定造反兵的人。相反,這時造反兵鬧得越來越凶。人禍未平,又起一波,七郡和封國,同時都發生了水災。
種種跡象表明,天要滅漢朝矣!
漢朝要滅,誰的損夫最大?老百姓窮得一身光了,談不上什麼損失。損失最大的,也不是皇帝劉宏,而是皇宮裏那幫宦官。
恰恰這時,有個法術大師說,據最近的天象數據表明,宦官的狗屎運,馬上降臨。到時候,黃門和中常侍等這幫人,全都要被幹掉。
大家想想,宦官要被通通幹掉,會是誰幹的呢?當然是宦官的仇人。舉目漢朝,誰是宦官的最大仇人?當然就是天天做夢都想掐著宦官脖子的士大夫們啦。
有人一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得都要跳起來了。
這個高興得差點飛上天的家夥,是陳蕃的兒子陳逸。他是在冀州州長王芬客廳中,親耳聽到法術大師襄楷跟他說宦官要完的那翻話的。
陳蕃是被宦官們殺死的,如果老天顯靈,陳逸報仇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這裏有一個問題,宦官要滅,首先皇帝劉宏得死,如果他不死,不要說滅宦官,就是死一兩個宦官,他都要跳起來跟你玩命。我爹是張讓,我娘是趙忠,整個宦官係統,都是他的親戚兄弟,他不跟你玩命才怪。
這樣就有點麻煩了。天下之大,誰都可以殺,就是不能殺皇帝。皇帝是天子,老天爺派下來管理咱們的,如果連他都殺了,老天爺是要發怒的,那是要受天譴的。
可是,有人偏不信這個邪。他主動站起來,對陳蕃說:要殺宦官,還是讓我來打頭陣吧。
這個不怕死的人,就站在眼前,他就是冀州州長王芬。
王芬不是說著玩的。為了做好準備工作,他輾轉各地,到底拉人。接著,他又上書到中央,告訴劉宏說:“黑山一帶亂民,正在劫掠郡縣。”
這黑山一帶的造反兵,漢朝人稱他們為黑山賊。這幫人並不陌生,他們就是之前的主動要求招安的張飛燕部屬。
劉宏當然知道,張飛燕主動投降不靠譜。但是,在這個日益不妙,頭痛不已的時代裏,隻要他不惹事,等於是燒香拜佛了。可是現在王州長說他們又要鬧事,他這個當皇帝的,怎麼樣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這個道理,王芬當然知道。他等的,就是劉宏這個態度。
他之所以要把黑山賊製造麻煩的事上奏,不是為了擺平麻煩,而是為了製造更大的麻煩。因為,隻要劉宏允許他征伐張飛燕等黑山賊,手裏就有了兵權。
有了兵權,嘿嘿,後麵的戲就好演多了。
奏書送上去後,還沒有下文。這時,王芬收到一個喜人的情報,聽說劉宏打算故地重遊。
王芬腦袋是熱一陣冷一陣,坐立不安。如果情報準確,根本就不用等到劉宏批準他帶兵的詔書。隻要劉宏離京,在半路上即可把他劫持。這樣的話,隻要皇帝在手,即可誅殺宦官。
然後呢?
然後就是罷黜劉宏,扶持新皇帝。名字都已經想好了,合肥侯劉某就是很好的人選。
劫持皇帝,誅殺宦官,兵不血刃,漢朝就可以重換天日。
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天下將是一個嶄新的麵貌,這是一件多麼偉大,多麼激動人心的壯舉啊。
王芬沒有被內心的衝動衝暈腦袋,他熱了一陣,就冷了一下來。
他仔細想想,半路劫持皇帝這種陰謀,自高祖劉邦開國以來,想到的人,估計沒超過幾個,真正想去做的人,幾乎沒有。要想成功的話,僅憑自己的實力,那是不夠的,必須拉幾個真正膽大包天的人,一起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