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沉沒

一、造孽

盧植跑了,董卓盡管沒追上,但並不影響他開會。這次,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他決定在開會之前,先跟士大夫集團的主要領袖碰頭,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

今天的漢朝,能夠找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像當年袁安,楊震,李固等模樣的士大夫領袖,那是相當難啊。牛的都被逼跑路了,比如盧植;跑不了的,也被招安了,比如蔡邕;剩下的一些是什麼?就是些風裏的牆頭草,風吹向哪裏,就倒向哪裏了。

董卓入京以前,主導漢朝政治的,無非兩人。一個是何進,一個是袁隗。就像當年的竇武和陳蕃一樣,那是外戚代表和士大夫代表聯合對付宦官的產物。現在何進走了,能夠說得上話的,隻有袁隗了。

於是,董卓就把更換皇帝的意見,派人給袁隗送去,征求他的意見。

董卓這招,袁隗沒有親自領教過,但他早已大開眼界了。什麼征求意見,那純屬是胡扯。他這是貼熱臉,還想呆在洛陽混的,得把自己老臉貼上去,不然你就是下一個袁紹和盧植了。

再說了,袁隗是官場老油條了。在袁紹父輩當中,袁隗年紀最輕,可升官最快,做官最大,靠的是啥?想想都知道了,沒有兩把溜須馬屁的功夫,肯定是混不上來的。

所以,袁隗一看到董卓的意見書,都不敢多看一眼,馬上派人回報,說他非常尊重董司空的意見。

董卓一看,笑了。既然這樣,那就接著開會吧。

九月一日,董卓再召集眾卿議廢立皇帝一事。跟上次不一樣,此次會議相當成功。何太後被逼無奈,下詔罷黜劉辯。

罷了就算了。董卓還搞出了兩條雷人至極的理由:一是先帝劉宏崩時,劉辯做為兒子,在守喪期間沒有盡到當兒子的孝心;二是劉辯相貌儀表,不像個君王,所以必須解除職位,降格為弘農王,改立陳留王劉協為皇帝。

老虎吃人就吃了,還吃得振振有理,滿朝文武,集體失語。悲哀啊。

悲哀的氛圍,彌漫在宮殿之上,久久不去。當何太後的詔書宣布後,太傅袁隗上前把劉辯的皇帝印信解下來,轉手送給了劉協。然後,又扶著劉辯,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階,轉過頭來向劉協嗑頭稱臣。

強忍著憤怒,忍著淚水,忍著恥辱的大臣們,此時此刻,如果讓他們用一個詞來形容董卓的做風,會是什麼呢?

我想,有一個詞應該是不錯的——造孽。

董卓的確是在造孽。如果說他的造孽是一場悲劇的話,那我要強調,悲劇還隻是剛剛開始。

搞定了兩個孩子,接著,董卓又把刀架到何太子的脖子上了。他對何太後說:“你做為董太後的媳婦,竟然把婆婆逼死了,這是大逆不道。”說完,他就逼何太後搬家。

兩天後,九月三日,他派人給何太後送去了一杯鴆酒。

搞死了何太後,董卓摸摸胸脯,似乎還有一股莫名的怨氣沒出。他想來想去,突然才想起,原來何家還有一個人欠他的,還沒叫他還上呢。可何家能叫得出名字的,都死光了,還會有誰跟他董卓有過節呢?

諸位可能都沒想到,董卓想到的這個人,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它就是被袁紹慫恿何進部屬殺死的何苗。

董卓為什麼恨何苗,隻要回頭看看前麵發生的事,立即就明白了。當是時,何進不是派人喊董卓進城嘛,漢朝諸多士大夫都強烈反對,何進都不睬。後來,何苗主動找到他,並勸他不要衝動,這才冷靜下來,覺得招董卓進城,是引虎入室。

於是乎,才出現了前麵的那一幕——董卓及部屬被種劭喝退,撤軍觀望。

所以現在董卓認為,何苗生前讓他坐立不安,他就搞他個死無葬身之地。於是,派人去把何苗的墳墓挖了,把屍體砍成數段,丟棄路邊示眾。

說董卓是禽獸,那是侮辱了禽獸,他簡直就是傳說中的——禽獸不如。

禽獸不如的董卓,做人是很失敗,然而他的人類政治功夫,卻練得爐火純青,獨步江湖。他認為自己壞事做絕,應該積點功德了。於是下詔任命三公及部長級幹部子弟,遞補宦官留下的空缺。

接著,又不斷提拔士大夫。為了把戲演得更真一點,他還特別替竇武和陳蕃平反,拜他們的後裔為官,並派人去祭祀這兩個江湖老前輩。

相反,董卓的親信及部屬,基本上都沒有人出來做官,他們都被董卓留在部隊裏當指揮官去了。

董卓委屈了自己的部屬,但從來沒委屈過自己。十一月,皇帝下詔,拜董卓為相國。不用說都明白了,皇帝下詔是個幌子,準確地說是董卓拜自己為相國。

相國這個官職,已經幾百年不用了,今年董卓再次提起,真是別有用心呀。我們知道,高祖劉邦立國時,蕭何被拜為相國,後來是曹參,第三個是呂雉家族的呂產。呂產死後,漢朝的相國,就被拜為丞相。

這樣算董卓是漢朝第四個相國,然而老董要的不僅是相國的名稱,更要相國享受的高級待遇。

當年,劉邦把韓信等將領喻為功狗,蕭何喻為功人,定為立國功臣第一。為了讓蕭何那個第一名至實歸,劉邦賜他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後來,王莽為了抬高自個身份,享受的待遇,遠超蕭何。

現在,董卓也開始學王莽搞花樣了。他規定自己享受的待遇,除了蕭何有的那兩條,還加上一條——讚拜不名。

讚拜不名,就是奏事時不寫上自個姓名。當然,如果董卓高興,他完全可以在奏書上署上老董,或者董相國之類的。

請記住,董卓享受的三條待遇,隻能是唯一的。隻有唯一的,才是最尊貴的。如果有不識相想學的,那就完了。真沒想到,他還真碰見這麼一個不懂行規的。

有一次,侍禦史晉見董卓,說要彙報工作。結果董卓一看,那侍禦史見他時,竟然沒解下腰上的佩劍,氣得當場就用鐵錘把對方砸死了。

董卓要裝斯文,那是很可愛的,這個相信蔡邕深有體會。如果耍流氓,那是真正的老虎見到他,都要跑山裏躲了去的。這一點,洛陽的皇親國戚貴族們,最心有餘悸。

十二月,董卓縱兵於洛陽城內,實施大搶劫。無論對方身份多麼高貴,隻有家裏有大把銀子和漂亮女人的,董卓部隊準會上門光顧。於是一時之間,洛陽城內,氣氛相恐怖,富貴人家都不知道過了今天,還能不能活到明天。

人心盡失,何人願係之?

董卓的流氓行為,已經成了天下人的共憤。此時,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董行動,正在醞釀。以袁紹為首的豪傑,正在迅速雲集。

風在吼,馬在叫,瘋狂的暴風雨,就要到來了。

二、為遷都吵架

公元190年,春天,正月。關東各郡紛紛起兵,準備討伐董卓。既然是要打群架,總要有個帶頭的人。關東豪傑一致認為,當他們頭的,肯定非袁紹莫屬了。

時勢造英雄,豪傑們要組織反董卓聯盟,還真離不開袁紹。

首先,袁紹家族顯赦,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人氣很旺;其次,很久之前,袁紹就已經不惜代價,到處招兵買馬,手中人才資源相當豐富;第三,在天下所有英雄中,能夠跟宦官直接對抗過的,有誰像袁紹名聲大,努力多?

總之,沒有袁紹,聯盟等於是一盤散沙。沒有袁紹,天下就像失去方向,無所歸依。

是真的這樣嗎?有人卻很懷疑。

參加反董卓聯盟的,有十幾路人馬。這些人當中,有我們最熟悉的曹操。袁紹離開洛陽城後,老曹也緊追後腿逃回老家,變賣家產,招了五千人,前來響應袁紹,於酸棗(河南省延津縣)會盟。

然而這個極大懷疑袁紹能力的,叫鮑信,時為濟北國國相。

他這樣對曹操這樣說:“反撥亂反正者,君也,苟非其人,雖強必斃。”

這話的意思是:能夠搞定天下,力挽大廈於既倒的人,是你曹操,而不是袁紹。別看袁紹表麵看上去很強,他有一天肯定玩完斃命。

排除鮑信跟袁紹結仇的可能,事實也證明,在所有非著名人士當中,他看人度物的眼光,卻是最狠的。

是的,袁紹的一生,都是不自信的。誰也沒想到,一向膽大包天的董卓,此時也不自信了。他還不是一般的不自信,而是相當的恐懼。

首先,董卓把劉辯降格為弘農王後不久,又派人把他毒死了。此如手法之差勁,之狠毒,已引起天下共憤,被袁紹等人當成了造反的有利借口之一。其次,他擔心憑自己這點涼州兵力,根本就阻擋不了袁紹聯盟的進攻。

於是乎就想,我要不要在開打之前,給自己找條退路呢?

說到退路,方向肯定就在西邊。說到西邊,董卓突然想到,關東是袁紹的天下,關西是我老董的天下。如果我遷都向西,看你袁紹還敢動我不?

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發現,董卓興奮極了。於是他召集眾卿開會,就此事向各位谘詢意見,說想把首都洛陽遷到長安,你們覺得怎麼樣?

然而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蛇眼盯鼠眼,沒有誰敢說一句話。

月亮代表我的心,沉默就代表大家沒有異議了。那就動工吧。

董卓是這樣設想的,要想遷都,就必須分兩步走。第一步是派副手,率人把洛陽官員百姓,遷往長安;第二步,則是由他親自鎮守洛陽,跟聯軍決戰。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回軍長安。

說到副手,董卓已經想好一人。這個大家並不陌生,他就是曾經跟皇甫嵩等剿滅黃巾等造反軍,為漢朝建立汗馬功勞的朱俊。

對於朱俊這個人,董卓心裏是很忌憚的,但是外表又不得不裝出很喜歡的樣子。

想當年,他們一起上戰場的時候,人家是指向哪,打向哪,打向哪,贏到哪。自己呢,實力不夠,戰場上輸給敵人,還想跟同事皇甫嵩玩兵法,結果也輸得臉麵全無。所以,董卓打心裏對朱俊,還是敬畏幾分的。

此時,朱俊的職位是河南尹,洛陽市的一把手。董卓的意思是,拜他為太仆,以為副手,即為副相國,讓他來做大家的遷都總動員工作。

於是董卓就下達了任命書,派人征召朱俊。

但是,使者見到朱俊時,卻被人家很不客氣的打發回來了。並且人家還給董卓帶回了一句話:不好意思,我當不了這個副相國,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董卓早就料到這麼一天。

他知道,盡管他很親納朱俊,給足麵子,但也知道他們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朱俊更知道,董卓這個時候拜他為太仆兼副相國,其實就是利用他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還有遷都這種事,盡管朱俊在朝會上沒有說,但在非正式場合,曾經很多次就明確地對董卓表態過的。讓一個素有功名而遇事不屈的人,主持遷都,肯定很不靠譜嘛。

如果換是別人,董卓早派人持刀上門去問候他全家了,偏偏是朱俊,他動不得呀。然而很快的,董卓又有主意了。

他認為,此時此景,有必要再召集高官會議,爭取他們支持。

叫人開會很容易,但是主持會議,董卓很沒經驗。以上次主持議廢時,跟盧植翻臉,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還有,此次跟上次不一樣了,上次是議廢,此次是說遷都。議廢涉及的隻是一個人一個家族的利益,遷都則是成千上萬人的利益,前者好對付,後者工作做不到位,那是很被動的。

所以董卓決定改變策略,先來軟的,實在不行,再搞硬的。

開會那天,老大粗董卓突然變得很溫柔,也很有文化起來。會議一開始,他就說道:“諸位,高祖建都關中長安,曆時十一世,光武帝建都洛陽,亦是十一世。據神秘預言書《石包讖》說,這時應該遷長安,才能上通天意,下達民情。”

董卓一說曆史,有人就笑了。

偷笑老董的人,是司徒楊彪,字文先,楊賜的兒子,楊修的老爸。

想當初,高祖劉邦立國,到王莽搶權前,曆經不止十一世;光武劉秀立國到劉協止,亦不止十一世。王莽硬要說十一世,說明他的曆史知識很有問題。

當然,董卓有可能為迎合神秘預言書說法,故意使錯。楊彪笑,不是笑董卓故意使錯,而是他這個招術實在太爛了。

當年,王莽就是以此招忽悠天下,奪得漢朝皇權的。現在,董卓如果想學王莽,那隻能說他碰到他楊彪,實在太不走運了。

他已經忍了很久了,今天再不說,真的是要瘋了。

楊彪當場站了起來,提出了三條反對意見:光武遷都,那是因為以前長安破壞嚴重,才搬來洛陽的,現在洛陽好好的,幹嘛要搬往長安?這是一;東漢建都洛陽已久,無緣無敵拋棄皇家高廟,割舍皇陵搬走,勢必引起百姓不滿。這是二。

第三條,楊彪更不客氣了。他說:《石包讖》是本邪書,你也信?

我想,楊彪心裏應該是想說,那本破書,你也好意思拿來忽悠我們?

對於楊彪以上那兩條意見,董卓愣了一會兒,沒法回答。都這個時候了,不行也要硬著頭皮上了。

於是,董卓清清口,這樣反駁楊彪:關中肥沃,故秦得並吞六國。現在的長安,木材資源相當豐富,武帝時代的陶灶還在,隻要用心經營,什麼豪華宮殿房子,不稍多久,即可造成。至於百姓嘛,他們算什麼,如果誰膽敢不走的,我派兵把他們通通趕到海裏去淹死了算。

三句不離殺字,楊彪心都涼了。好一會兒,他又說道:天下動之至易,安之甚難,惟明公慮焉!

這話的意思是:遷都可是國家大事,動起來很容易,但是要收拾安頓就難了,還是請董公三思而後行啊。

三思個是啥玩藝,董卓一聽,立馬拉長臉皮,黑著臉,陰陰地說道:“楊司徒,你是不是想壞國之大計呀?”

董卓殺氣騰騰,這時太尉黃琬一看情勢不對,立即站起來說道:“董相國休怒,遷都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楊司徒的意見,僅供參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