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吳管事走出桃園時已是酉時過半, 天上無風無月, 走廊一側的燈籠零星亮著, 他沿著來時的路往外走, 經過二門時, 被門口一抹暗色身影吸引, 吳管事的心突突跳了一下,停了下來,再對方望過來之前, 又佯裝鎮定的上前,到了跟前,他拱手給佟媽媽見禮, 臉上掛著適宜的詫異, “佟媽媽怎麼來這邊了?”
佟媽媽提著盞蓮花燈,火快燃至盡頭, 光漸漸轉弱, 襯得她神色晦暗不明, “老夫人有事找大少爺, 我跑跑腿, 吳管事從桃園出來?六小姐是三爺的掌上明珠, 你可得好好為六小姐辦事才不辜負六小姐提攜你們一家三口的心思。”
循循善誘的語氣聽得吳管事連連點頭稱是,順其自然的表達自己對寧櫻的忠心。
佟媽媽聽得滿意,繼而岔開話, 狀似不經意的問起遇匪之事, 吳管事心知佟媽媽來和這事兒有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事無巨細的描繪了番當日的情景,佟媽媽聽著和黃氏說的沒什麼出入,想來難民的說法該是真的了,她又多看了吳管事兩眼,見他生得老實憨厚,身子瘦弱,不像說謊的,今日老夫人派人試探了吳娘子,吳娘子說得則含糊多了,估計是嚇破了膽子記憶不好,如此一想,佟媽媽心裏稍微鬆了口氣,提著燈籠慢慢回了。
人走了,吳管事衣衫下緊握成拳的手才慢慢鬆開,一會兒的功夫,額頭浸出了薄薄汗意,他知道,往後老夫人不會找他們一家的麻煩了,他們算是逃過一劫。
寧櫻不知佟媽媽試探吳管事之事,翌日一早,她去梧桐院找黃氏說鋪子的事情,遠遠的聽到屋裏傳出秦氏的聲音,聲音慷慨激昂,聽得寧櫻皺起了眉頭,拾上台階,吳媽媽給她使眼色道,“二夫人來了一會兒,昨日去劉家,二夫人對劉家小姐滿意得很,想把親事定下,又怕二爺和老爺不同意,來找太太拿個主意。”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黃氏哪管得著?秦氏找錯了人。偏偏秦氏不自知,寧伯瑾出門時秦氏就來了,在屋裏說了半個時辰的話來,她也不嫌口幹舌燥,秦氏言語間全是劉家的豔羨,從劉府門口巍峨的獅子,到堆砌房屋的磚瓦,再到五彩石鋪成的石子路,秦氏眼中,劉家和金碧輝煌的金鑾殿差不多,裏裏外外透著闊綽。
吳媽媽不喜秦氏的貪慕虛榮,讓寧櫻別進屋,別被秦氏侮了耳朵。
寧櫻好笑,依言在門口等了會兒,聽秦氏的聲音絲毫沒有轉低的趨勢,她低頭玩著手裏的花兒,花兒過了一宿,花蕊顏色稍變,不如昨日的新鮮,可她喜歡得很,早上吃飯的時候都捏在手裏。
又等了會兒,秦氏的聲音依然有高無低,寧櫻歎道,“罷了,二伯母和娘說話,我陪著不太好,我去看看彤妹妹,二伯母走了,吳媽媽讓銀桂來月姨娘那喚我。”
吳媽媽慈祥一笑,看寧櫻手裏的花兒有些焉了,小聲道,“待會讓秋茹她們去多摘些回來,這花兒焉了。”
寧櫻縮了縮手,握緊了花,好似吳媽媽會拿走似的,吳媽媽搖頭,笑得愈發和善,“小姐喜歡,待會我讓秋茹多摘些回來。”
寧櫻答了聲好,叫過金桂走了,三房姨娘多,都在西廂房擠著,因另開了門,寧櫻便沒有抄近路,沿著青石磚的地板悠閑散著步走,她找寧靜彤是想提醒月姨娘一件事,竹姨娘被寧伯瑾禁閉看似一輩子掀不起風浪,實則不然,竹姨娘還有兒子,等寧成虎長大有了出息,竹姨娘又有翻身的餘地,會咬人的狗不叫,竹姨娘不會乖乖在屋裏閉門思過,而會做出其他事情來,竹姨娘這人,別的本事沒有,挑撥離間,借刀殺人可得心應手著呢。
寧靜彤如花似玉,寧櫻不忍她小小年紀,就被竹姨娘害得沒了命,落得與寧伯瑾的長子一樣的下場。
這是寧櫻第一次來姨娘們的住處,上輩子她對寧伯瑾的一眾妾室沒什麼印象,黃氏死後她要守孝更是沒法大張旗鼓的出門,穿過拱門,院子裏假山水榭,回廊長亭,如人間仙境似的,假山精致巧妙,高低起伏,如層層疊巒,清雅別致。
她算是明白為何要另開一扇門了,若被外邊的客人知曉寧伯瑾後宅成這樣子,醉生夢死,夜夜笙歌,寧伯瑾一輩子都別想往上升官了。
朝廷重清正廉明,有些事暗中沒人發現就算了,擱到台麵,影響聲譽和官途,而寧府這處院子,明顯會毀了寧伯瑾的前程。但不得不說,寧伯瑾是個會享受的人,踏進拱門便是錯落有致的假山,往裏是一片水榭,繞著假山彎彎曲曲深深淺淺,不大的院子,竟給人一種曲徑通幽的意境來,她沿著回廊,剛走上亭子,隻聽裏邊傳來少女尖銳的哭聲,後邊夾雜著一聲怒罵,假山擋著,寧櫻看不清發生了何事,回眸轉向金桂,金桂會意,端著聲兒沉穩道,“誰在那兒吵架?”
裏邊的罵聲沒了,伴著少女低低的嗚咽聲,很快,少女繞過假山壁走了出來,一身淺黃色長裙,衣衫淩亂,發髻鬆鬆垮垮隨時要散開似的,白皙的有臉有一道細碎的口子,見是寧櫻,忙上前給寧櫻行禮。
“不用行禮了,說吧,發生了何事?”
寧伯瑾入禮部後,甚少有空閑來這邊,即使來也多是去月姨娘院子,寧櫻瞧著丫鬟麵生,該是哪位姨娘身邊的二等丫鬟。
“奴婢是謝姨娘身邊的丫鬟,方才那位九小姐身邊的秀清,謝姨娘這兩日身子不舒服,奴婢去廚房端藥,不小心將竹姨娘的藥端走了......”思夢雙手局促不安的交疊在胸前,低下頭,身子瑟瑟發抖,像是怕極了的樣子。
竹姨娘被三爺禁閉後,九小姐跟著受了訓斥,去年六小姐回府,九小姐吃了幾次虧,氣不順,愛亂發脾氣,下人們看竹姨娘生了七少爺,平日多巴結奉承不敢得罪九小姐,如今,那位卻是變本加厲了,好些人見著她都要繞道走,怕不小心得罪了她。
思夢也盡量避開她們,誰知,廚房先熬竹姨娘的藥,她以為是謝姨娘的,就端了出來。姨娘們用膳的碟碗器皿一模一樣,受寵如月姨娘,用膳的碗筷和其他姨娘沒有兩樣,她沒聽說竹姨娘身子不舒服,見著藥熬好了便以為是謝姨娘的,殊不知......
寧靜蘭從小沒栽過跟頭,有竹姨娘為她出謀劃策,又有長兄撐腰,在三房眾多小姐中算是驕縱蠻橫的,寧櫻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寧靜蘭心裏窩著火,看丫鬟端了給竹姨娘熬的藥認定所有的人都落井下石,不把竹姨娘當回事,才讓丫鬟動手打人,寧櫻心思一轉,有了主意,輕笑著道,“前兩日有婆子請示太太謝姨娘生病了,太太讓張大夫過來為謝姨娘看病,這次開了藥方,竹姨娘閉門不出,我倒是沒聽說她身子不舒服呢。”
姨娘們生病都要請示後,由太太拿主意請不請大夫,她陪著黃氏,前兩日有婆子請示黃氏,黃氏應得好好的,轉眼就忘了,還是吳媽媽記著,適時提醒了黃氏一句,黃氏才讓吳媽媽請張大夫去看看,而竹姨娘生病,無人提起。
丫鬟先是不解,隨後就反應過來,定是竹姨娘生病沒有稟報太太,九小姐自作主張讓廚房熬藥,這般想著,她出了口大氣,院子裏沒有其他姨娘生病,那碗藥便是病中謝姨娘的,即使寧靜蘭要懲罰她,她也有話說,竹姨娘生病不請示太太,擅自入藥可是於理不合,寧靜蘭應下這事兒就是給竹姨娘惹麻煩,想到這些,她膽子大了起來,屈膝給寧櫻磕頭,“多謝六小姐。”
不是寧櫻提醒她,事情鬧大,她和謝姨娘討不著好處,尤其是她,還可能被打板子,九小姐得理不饒人,哪會讓她好過?
此時可完全不同,事情鬧開,要麼是寧靜蘭無理取鬧打她,要麼是竹姨娘壞規矩,不管哪一樣,她和謝姨娘都占著理。
寧櫻瞧見假山的縫隙中有身影晃動,她略微挑了挑眉,伸手虛扶了下丫鬟,道,“你臉受傷了,待會我讓翠翠給你拿瓶藥膏來,臉上的傷,大意不得。”
丫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去年進府伺候謝姨娘的,平日多是受人欺負的份兒,哪聽到過有人關心她?看寧櫻生得花容月貌,並無傳言中那般不好相處,感動得紅了眼角,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道,“謝謝六小姐。”
“傍晚,記得讓謝姨娘得空了去梧桐院給太太請安。”她擔心竹姨娘有後著,謝姨娘應付不來,這才提醒丫鬟。
寧伯瑾是惜花之人,處處留情,對每一位姨娘,他都是有感情的,隻是,那份感情不足以支撐他整日對她們噓寒問暖,且往往多是在失去的時候那種感情才會迸發出來,寧櫻不記得謝姨娘的長相,以寧伯瑾的眼光來說,要麼長得好看,要麼氣質好。
竹姨娘心眼多,生了病悶聲不吭不符合她的性子,她忽然想起老夫人從祠堂搬出來的借口是祠堂陰暗潮濕,病情不見好,竹姨娘是想依葫蘆畫瓢,裝生病博同情?
思夢點頭應下,又給寧櫻磕頭,寧櫻失笑,“起來吧,她雖說是一等丫鬟,你可是謝姨娘身邊的丫鬟,輩分不同,事情鬧大了,還有太太管著,若你逆來順受,傷了臉蛋,往後一輩子都隻有這樣了。”
她抬腳往裏走,穿過假山,問了月姨娘的住處,到了門外,看寧靜彤坐在桌前,小臉皺成了一團,月姨娘不見人影,她掩嘴咳嗽了聲,寧靜彤抬起頭來,見是她,麵色一喜,“六姐姐,你怎麼有空來了?”
說話間,踩腳下地,踢開手邊的凳子跑向寧櫻,寧櫻眉眼一彎,心情愉悅,她擔心寧靜彤遭了算計,過來提醒兩句,沒想著遇到寧靜蘭身邊的丫鬟打人,該是竹姨娘又有動作了,順了順寧靜彤的雙丫髻,笑逐顏開,“你不是讓我過來看看你嗎,今天有空就來了,月姨娘呢?”
“姨娘有事兒出去了,夫子也走了。”寧靜彤拉著寧櫻坐在桌前,將手裏的書推過去,苦著臉道,“夫子說可以識字了,我怎麼都記不住,姨娘也不認識,可怎麼辦。”
寧櫻掃了眼,是簡單的字,寧靜彤五歲,啟蒙的話有些早了,不過,寧伯瑾請夫子是為了寧靜彤好,她勸道,“不會的話就問夫子,夫子不會和你生氣的,你年紀小,慢慢來不著急。”
她打量了下屋子的布局,姨娘多,住在一塊有些擁擠,寧靜彤五歲不急著搬出去立院子,可寧靜蘭年紀不小了該搬出去單獨住才是,總擠在這邊,見的多是鑽營算計,小小年紀心眼養歪了。
說了會兒話,月姨娘從外邊回來,沒注意到寧櫻在,自顧抱怨道,“那個竹姨娘真是會來事的,鬧著要見我,說什麼時日無多了死不瞑目,結果騙我過去陪她說說話......”
她身側的丫鬟反應快,拉了拉她衣袖,月姨娘不滿的瞪她一眼,“還不準我說了?說什麼當姨娘一輩子被壓著,年輕時還能留住三爺的心,待年老色衰,美人遲暮後,三爺就不會我死活了,靜彤啊,姨娘和你說......”月姨娘扭頭朝寧靜彤,這才看清寧櫻也在,反應過來,臉頰立即堆滿了笑,“六小姐怎麼過來了?那可真是咱的福氣,別瞧著這屋子小,裏邊的擺設都是三爺做主安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