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燒的屍體騰起衝天的濃煙,朔風嗚咽,火光撲朔。
高洋隔著一人多高的野草,跨在高高的馬背上仰頭喝幹了囊中的酒,悵然感慨生命的無常。方才一個意氣風發的漢子,轉眼間便成了一捧焦黑的灰燼。他打心眼裏敬佩對方,才引火燒了他的屍首,不忍一副錚錚鐵骨叫饑腸轆轆的禽獸打了牙祭。
醉了,隻覺得那火光暖暖的,仿佛女人的唇摩挲著冰涼的臉,隻是少了那股魂牽夢縈的奇香,取而代之的是彌漫在天地間的焦臭氣。
苦笑,居然笑出了眼淚。瑟縮的身體打了個晃,迷迷糊糊地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幸而護駕的禦林眼明手快,齊撲上來給他墊背。晃悠悠地爬了起來,抖落了肩頭的華氅,向著山腳下的那團白霧狂奔而去。
“子進,我怕。。怕萬一。。”耳邊盤旋著女人羞怯的耳語,恍惚間,在浮屍錯落的泉池裏看見那張潮紅的小臉,“往後該怎麼辦呢?”
他拍著胸脯,說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話,“爹爹久病纏身,怕是沒幾年光景了。依照大魏與柔然的舊例,先父的遺孀理當由子嗣承襲。雖然我不是世子,可我會盡快找機會向大哥說明,爵位、封地我什麼都不要,隻要你!”
“你說的是真的?”嬌羞地偎在他懷裏,緊緊環著他的腰身,仿佛落水之人抱著一根保命的浮木,唯恐一撒手便會在湍急的漩渦裏送命。
“當然,當然是真的!”吻著她的前額,十二分地篤定。挺起自信滿滿的胸膛,將她用力裹進懷裏,“你不是說了麼,天若下雪你就信了。我生而有鱗,自是一言九鼎,我恨不能把心都掏出來給你,你還在擔心什麼呢?”
她嬌羞一笑,低眉不語。猶豫了片刻,屏息解開了束帶,閉起眼睛,帶著他的手剝落了肩頭的羅衣。。
水中倒影一晃,一張皮開肉綻的人臉翻出了水麵。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後撤了幾步,四仰八叉地跌入草叢,壯著膽子朝四下裏張望,隱約聽見鬼魅猙獰的笑聲。
揉了揉眼睛,分明看見一彎魅或的柳腰駕著蒸騰的水霧登上了彼岸,不見她的臉,隻見那委地的長發,密實如毯,烏亮如鏡。
“伽羅?伽羅。。”他吃力地撐起身體,繞過泉池,想要追上那抹飄然遠去的背影。隔著幾步之遙猛得向前一撲,明明抱住了,卻隻掬起一捧參合著落英、朽木、敗葉的腐土。
失望,十指用力刨挖著草根,仿佛她能遁地而去似的。鼻腔裏充斥著雨後濕潤泥土的味道,崩塌的諾言一寸寸變成灰,滲入山體。。
蓬頭垢麵,十指血淋淋的倒在泉邊,不知不覺碧雲天已換做了明月夜。禦林軍直等到他睡沉了才敢圍上前來將他抬回禦營,唯恐在他的醉夢中化作刀下之鬼。
可他沒醉,隻是戒著酒精讓靈魂蒸騰起來,化作一片雲,飄過她的頭頂。誰說逝去的時光追不回?又在酒後的酣夢裏,得見她的音容。。
“聽說那個韋孝寬極善用兵。子進,你說此次相爺在玉璧能不能獲勝?”女人襟袂飄飄側坐在馬背上,將捧在懷裏的野花一瓣兒一瓣兒的揚散在風裏。
他牽著馬沒有回頭,駐足思量了片刻,落寞地搖了搖頭。
“何以見得?你怎麼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拋出一支野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的腦後。
回頭看了看她,又轉回身去解釋道,“非我輕斷,此乃天兆。自兩軍交戰以來,鄴城往往先有黃黑蟻群對打。黃色乃我軍軍服的顏色,黑色是敵軍的,人們便以此來揣測兩軍作戰的勝負,每次都很準。這次爹爹出征前,黃蟻全部被黑蟻殺死了。。”
或許她能明白,他不堪道破的忤逆之心。不可理喻地盼望著六鎮全軍覆沒,爹爹戰死沙場,又在同時狠狠責斥自己這禽獸不如的念頭。
那是他的親爹呀,他是真的變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