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報答平生未展眉 番外一(1 / 2)

天寧十五年九月初, 呂相病倒。到底六十有八了, 受了點風寒, 飲食不那麼經心, 病就一日日沉重起來。那時候皇帝正在謀劃著掃平北戎, 什麼都預備好了, 就等著皇帝一聲令下, 軍旅就要北出宣平關,打大仗,開疆拓土, 立萬世功業。

呂相自知時日無多,就上了一封折子,委婉的勸皇帝少用兵事。折子上說“陛下一統漢土, 蕩平西域, 開疆拓域,其功澤四海利萬世, 亦已足矣。”。意思就是說, 周朝國力雖強, 但也別這麼來回折騰。他也知道皇帝心裏那個結, 那塊傷, 輕易不能碰, 一旦碰到了,或是有個針尖大的頭緒,他就不是帝王了, 是個找心上人找瘋了的普通男人。這回也是, 不就是模模糊糊的有那麼條線索,說那人可能在北戎落腳,沒影的事兒,皇帝就要大動幹戈,瘋魔得很。反正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君臣之間總有些掏心窩子的話要說,自己病得起不來床,隻好勞皇帝的駕,請他親赴自家小洞府一敘。

皇帝是晚上來的,白天忙政事,忙著把腦子填滿,省得一空下來就想舊事,想得黯然神傷。

呂相見他來了,掙紮著起來要行君臣大禮,皇帝把他攔下了,示意他好好呆著,別動彈。

兩邊一坐一躺,良久無言。呂相拖不起,他先說話了:陛下,有些事兒,該讓它過去的,就得讓它過去……何敬真這事兒,臣知道您有話要問,也知道您留臣這麼些年,就為了這天,臣跟您說實話的這天。……您不信臣十四年前說的話,不信臣沒和任何一方勾連,也不信臣不知道何敬真的下落,到了今天,人之將死了,再請您過來一趟,還是那時的那些話,臣當真不知道半道上劫了何敬真的那夥人到底是哪路人,究竟是門閥的餘孽,還是西南那邊的勢力,也不知道何敬真到底是死是活。臣要說他已經過去了,您一定不願意聽。可有些事,不認也得認。……十一年前,蕭老給您來過一封信,打那以後您就派人盯牢了春水草堂,十一年過去了,有消息沒有?還是沒有。臣知道您的心思,您在想,好歹還有最後一條路。若是蕭老歿了,三個徒兒一定會回去發送他,為他守孝。如果那人還活著,得了信必定要去。這是您唯一的一次指望了,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次指望……臣說的沒錯吧?

皇帝仍舊沉默,不接他的話茬兒,但他知道他在聽,而且,自己沒說錯,皇帝就是這麼個打算。

“陛下,臣鬥膽問您一句:十四年過去了,您還這麼找那個人,為的是那個人本身麼?還是僅隻是為了那份負疚?是為了把那人弄到手,還是隻想知道他還在就可以了?”

“有分別麼?”皇帝好不容易接了話,語氣卻不好。

呂相猛咳一氣,好不容易止住了,啞著喉嚨說,“您是聰明人,這當中的分別應當不用臣明說。……何敬真這事兒,臣隻承認做得不夠周全,不承認是存心做下這麼個結果。臣心中有愧,但沒有鬼。張晏然是做宰輔的料,都是被臣帶累的,您把他放到興田,那是大材小用了。這十多年裏,臣和您提了多少回了,您就是不願……臣死之後,還望陛下能不計過往,起複張晏然。咱們君臣相處一場,幾十年風雨,多少光影明暗都走過來了,到了如今,臣業已油盡燈枯,跟不了您多長時日了,往後,還請陛下好自為之。”

這話說重了。為臣的讓主子“好自為之”,這是犯了忌諱的,但他不能不說,再不說,這些話就隻能帶到墳墓裏去了。

人活一世,來去匆匆,總也逃不過一死,看開了,也就這麼回事。臨了,若說有什麼放不下的,那就是皇帝的這份深心,會否影響天下大勢,會否因私而損公,好好的一盤棋,會否給他下壞了。所以麼,好話歹話都得攤到台麵上來,做了三十二年的右相,得把最後一分心意盡到了。他呂維正可能說不上鞠躬盡瘁,但死而後已確實做到了。皇帝聽是不聽,他從前管不著,現在也管不著,以後就更不用說了。

還是有點兒可憐他,這位高處不勝寒的帝王,每日埋首政事,費心費力撐起家國天下,卻沒有一日是真快活的。他心裏記掛的那個人生死不知,去向不明,極有可能已上了九天或是窮了碧落了,但他不肯認,有什麼法子呢?事到如今,隻能指望那最有指望的一條道了。但看蕭老壽數如何吧,八十多了,估計也沒幾天活頭了,若他歿了以後,那人還不來吊祭,皇帝也該死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