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寧十五年十月二十三,呂相卒,卒年六十八。皇帝為其罷朝兩日,以三公之禮治喪,靈柩運到了皇帝陪陵安葬,也算享盡哀榮了。
三天後,陶元侃為呂維正做了傳,這位硬骨頭史筆反了常規,把呂維正放在了正傳裏,沒放進貳臣錄。他在正傳的末尾做了評點,說呂維正“忠誠耿直,犯言直諫,心不存私,雖有微瑕,然瑕不掩瑜,亦屬難能可貴。”
生前身後,千秋功過,也不過就是史筆下的寥寥數語。
天寧十七年十一月初六,蕭一山歿了。一代鴻儒,又是帝師,喪禮自然隆重。奇的是蕭氏族人並未依舊俗在西南停靈,而是即刻扶靈歸返江南老宅,在那兒搭靈棚受憑吊。
皇帝親赴西南,一身重孝,一路相隨,從西南直送到江南。薛鳳九收到凶信的時候正在西域,急匆匆晝夜兼程,滿麵風塵的趕到江南。到了以後放聲大哭,哭得脫了力,被人攙了下去。醒來接著到靈前哭,二世祖過了不惑之年,受夠了世事無常,受夠了人情翻覆,少年求學的那幾年光陰反倒成了最最珍貴的一段念想,沉在了心底裏,落在了回憶裏。小師弟十幾年前就沒了,到了如今,師父也沒了。他活在這世上,除了銀子,還剩下些什麼呢?這麼一想,哭得更痛了。他哭他的,壓根不想搭理跪在對麵燒紙的大師兄——若不是他們家還在朝堂裏賴著,他就要跳上去咬他一口!就是他逼死的小師弟!個狠心賊!小師弟為他解城圍、為他打天下,為他出生入死,他可倒好!一旦坐穩了江山,立馬動刀子下殺手,還是人不是?!
他不說話,皇帝也不說話,同門師兄弟,十幾年後頭一回碰麵,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你哭你的靈,他燒他的紙錢,各做各的,似乎都忙得很,都不願正眼瞧對方。
兩人各自都有往事要憶,都不言語,也都不看門外。
門外進來一個人。這人長著挺好的一張皮相,隻可惜眼睛壞掉了,走路得使盲杖。
他是一路摸進來的,瞎的時日應當不短了,單看他逢檻抬腿,遇柱旁繞的嫻熟,少說也瞎了十來年了。直到進到了靈堂正中,裏邊的兩個人才抬起頭來看來人。這一看,兩人都不動了。哭的也不哭了,燒紙錢的也不燒了。都盯著他看,都懷疑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人就沒了。所以都不動,不敢說話,甚至大氣都不敢出。
“行簡?……”還是二世祖夠膽,顫聲問了一句,這是投石問路呢。若是做夢,夢中人是什麼也不會說的,夢再做長點兒,夢中人必定全身是血,哀哀地看著他,一語不發。
然而這回那人答話了,他說,師兄。聲還是那把聲。人呢,還是不是那個人?
二世祖的淚嘩啦啦的,想迎上去,揪住他!留下他!看牢他!
他跪得兩腿發木,站起來的時候晃晃悠悠,慢了,另外一位師兄搶在了他的前麵。
皇帝簡直是撲過去的,動作又急又重,碰到人的時候心裏是又怕又淒涼,他怕這人和夢中一般樣,剛碰到就成了飛灰,四下散落,收都收不起來。淒涼的是他等了他這麼長一段,以為有生之年再不相見,隻等死後看看能否有緣見上一麵了。誰知還有這一天。
那人是暖的。沒有化成飛灰。也沒有變成一塊堅冰。是實實在在的那種暖。
皇帝的鼻息也和動作一樣,又急又重,拂到那人右頸上,拂飛了幾縷發。他就這麼死死抱著他不肯撒手,哪怕是夢呢,好歹讓他在夢裏多呆會兒。
那人反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拍,是安撫也是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