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清光緒二年夏收時節,豔陽高照。
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裏,滿地黃熟的麥子都隻有不到一尺高,稀稀拉拉隨風搖曳著,麥穗也隻有毛毛草那般大小,摘一穗在手裏搓搓,吹去包衣草殼,也就是十來個麥粒,精瘦幹癟。就是在這樣的麥田裏,到處傳來謔謔的鐮刀割斷麥稈聲。男男女女們大都是些長工短工和佃戶。不斷地有人直起腰來擦掉汗水,又俯身下去繼續收割。以往的夏收期間,人們一邊揮動鐮刀一邊說笑,中午在地裏吃飯休息的當兒,還有人吼一段蒲州梆子,旁邊就有人拿筷子敲碗敲盤子奏樂。那是豐收的喜悅。今年卻不同,麥壟裏半點也不聞人聲,細看看,人們個個都緊皺雙眉,唉聲歎氣。
送飯的來了,該吃午飯了。佃戶李有根的妻子銀兒和女兒紅朵,一人胳膊腕裏掛著一隻竹籃子,放著窩頭和鹹菜,一人手裏拎著一隻陶瓷瓦罐,裏麵盛著稀米湯。兩人到地頭,紅朵就喊:“爹,爹——吃飯啦!”有根就收起鐮刀,慢慢騰騰往地頭的大柿子樹下走來。看著父親滿臉的疲憊和汗水,紅朵趕緊掏出手巾上前給父親擦汗。有根抄起海碗喝了口米湯,朝遠處吆喝:“列娃,耀祖,順景,都過來吧,到柿子樹下麵吃飯。”不多時,周圍地裏的人們三三兩兩都來到這裏,聚攏在一起。
李有根、張列娃、榮耀祖、暢順景四家都是住在將軍寨西城根的佃戶,分別租種著本村財主杜千一、馮源、吉延的土地。這四家人頗有淵源,可以說是四個鑼鼓世家。將軍寨鑼鼓由李牧軍中戰鼓演化而來。傳說當時掌鼓的頭領手下有兩個得意門徒,一個分管前線擂鼓助陣,一個分管在前後方慰勞將士,所用的鼓譜截然不同,雖然都是一個師傅創作的,但是師傅卻把鼓譜分為兩半,兩個徒弟誰也不知道另外一半鼓譜是啥樣子,逐漸形成了將軍寨鑼鼓的兩個派別。大清道光末年,將軍寨出了一代鼓王,人稱“神棰李舉”,李舉正是李有根的父親!他得了師傅真傳,把原先的兩半截鼓譜糅合在一起,從黃河兩岸打到大江南北,紅極一時,被道光皇帝禦賜了一塊‘天下鼓王’匾。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後不久,英法侵略軍占領了廣州,廣州附近義民在佛山鎮成立團練局,集合數萬人,禦侮殺敵;香港、澳門愛國同胞也紛紛罷工,以示抗議。李舉聽到這個消息後,帶著自己的兩個得意門徒榮虎娃和暢龍娃抬著這塊巨匾,不遠千裏,從山西來到民眾自發抗擊英法聯軍的廣州前線,擂鼓助陣,李舉英勇捐軀,兩個徒弟在逃亡中把匾一分為二。榮虎娃就是榮耀祖的父親,暢龍娃就是暢順景的父親,而張列娃的父親正是鑼鼓陣列中的總指揮手。經過了幾年的逃亡,這四個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驟然敗落,淪落為村裏的佃戶。
四家人坐在柿子樹下,各自拿出吃喝,一律是菜窩窩、稀米湯。眾人邊吃邊說著話兒。
“今年這天兒旱的,收成怕是連往年的三成也不到哩!”
“怕是連東家的租子也不夠呀!”
“一家老小得喝西北風。”
“先說東家的租子咋交吧!你說東家還能不問咱討租子?”
“人常說以秋補夏,麥子歉收了,要是有雨水咱多種些秋糧,要不然真得喝西北風了。”
“秋糧?天氣旱得土地都裂開了縫子,想要吃人哩,還不知道能不能下種呢。再說了,即便種上,能保證有收獲?咱這地方十年九旱,總是靠天吃飯,嗯,難說。”
一旁的婦女們就互相嘀咕:“逢時節好好獻獻玉皇大帝和龍王爺,老天還能看著人都餓死?”
張列娃就數落道:“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親兒子都不管用,不要說老天爺了!”
四家人全都唉聲歎氣,一籌莫展。
午飯後稍事休息,四家人又開始埋頭收割。遠處的地頭出現了幾撥打著陽傘的人,一撥是從青石大澗的西邊過來,那是將軍寨最大的財主馮源和管家楊先生;一撥是從官莊溝爬上來,那是將軍寨僅次於馮源的財主吉延和管家趙先生;一撥是從老虎坡那邊下來,經李家灘而來,那是將軍寨二流財主杜千一和管家鐵先生。三撥人不約而同地來到全村最大也最好的地片——教場上。這一大片將近千畝肥沃的土地,曾經是大將李牧*練兵將之所,現在是這三家財主的土地,其中,馮源占有四百畝,吉延占有三百五十畝,杜千一占有不到二百五十畝。三個財主不約而同地來在了有根他們吃午飯的柿子樹下,馮源俯身探了探幾家人吃過的飯菜,皺了皺眉頭。
吉延說道:“馮兄,看來今年收租子是個問題呢。”
杜千一道:“那也得收呀,還能給他免了?”
馮源道:“說是說,如果佃戶們實在交不起租子,你能把他扛起掄圈子?天年不收,咱這些佃戶多年來也還算本分,沒有個賴賬的。”
吉延道:“說的是,我看,不如咱商量商量,酌情減免一些吧。”
杜千一道:“你們兩家幾千畝土地,家大業大,是全縣數一數二的大戶,我隻有幾百畝,哪裏能和你們比!”
馮源道:“杜兄,你說的沒錯,不過有個說道,要是真的沒收成,你就是把他們*死也是白搭,反落個惡名聲,就當是施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