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118(1 / 2)

惠安二十二年, 初秋, 清平侯府。

蜜合色繡纏枝石榴花的床幔, 被綴著紅穗子的黃銅鉤鬆鬆挽起, 床裏側, 半躺著一個麵色暗黃的年輕婦人, 而床邊, 卻坐著一個美貌雍容的中年婦人,隻見中年婦人一手握著年輕婦人枯瘦的手掌,另一手舉著繡帕傷心垂淚, 聲音溫柔地勸慰道:“珍兒,你別亂想,你仔細調養著, 一定能好起來的……”

有淚珠從泛黃的臉上滾落下來, 逢珍聲音虛弱無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怕是不中用了, 不過是熬一日算一日罷了……”

高氏忍不住悲從中來, 低低泣道:“我可憐的孩子, 你怎的這般命苦, 好容易生下了逸哥兒……”卻遭了產後血山崩, 已調理了半年多,卻一直沒有多大起色,再這麼淅淅瀝瀝地拖下去, 是會把小命拖進去的呀。

聽母親提起兒子, 逢珍愈發淚如泉湧:“娘,要是我真走了,逸哥兒可怎麼辦呀……”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一是舍不得,二是……丈夫還年輕的很,倘若她哪一日去了,丈夫勢必還會續娶,逢珍輕咳著說出憂慮,“若是逸哥兒的後娘,是個不安好心的,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逢珍用力抓著高氏的袖子,直著脖子道:“娘,叫外人當逸哥兒的後娘,我不放心……”

不提長女不放心,就是她也不放心,高氏擦了擦眼淚,好言哄道:“好孩子,你別急,娘……已經有了打算,你五妹妹明年才滿十五,娘先不給她訂親事,你祖母和你爹那裏,娘會想法子先敷衍著,要是你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娘想轍叫姑爺娶她當填房,如此一來,逸哥兒也算有個可靠人照顧了。”

逢珍麵露淒然之色,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怎會願意拱手讓人,可她爭不過命啊,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寶貝兒子做好打算,逢珍扒著母親的衣袖,依舊憂心忡忡道:“娘,五妹妹性子好,我知道,可……她以後要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呢,逸哥兒又不是她親生的,她肯定會偏心她的孩子呀……”

高氏眉間湧起一絲森然寒意,語氣卻再溫和不過:“珍兒放心,娘不叫她……有孩子就是了,她一輩子都隻能照顧逸哥兒一個。”

逢珍神色一震,最後硬著心腸說道:“待二爺回來,我先與他提上一提,隻要他願意,這事就成了一大半。”

秋走冬來,冬逝春臨,春遠夏至,夏走秋又臨。

惠安二十三年深秋,正如逢珍所言,她到底沒爭過命,撒手去了。

逢春站在一隻鎏金鏨福字的紫銅暖爐旁邊,旺旺燃燒著的細絲銀炭,把她的雙腿烘的暖和無比,而她心裏卻止不住地泛起一層一層寒意,坐在上首的‘慈愛’嫡母,還在語氣溫藹的說著話:“……你姐夫一表人才,家世又好,論起來,還是你高攀了,母親已經回過你祖母了,你爹也很樂見其成,你的親事就算訂下了,婚期訂在明年十月。”

“有勞母親費心了。”逢春身心麻木地行了個福禮。

回到迎香院後,逢春攤開一本《琉璃經》,一筆一畫地抄錄起來,窗外,大雪紛飛,逢春眼裏有淚珠打轉,卻忍著不能哭出來,叫翠濃和紅玲看見了,兩人又該到嫡母那裏當耳報神了。

之後,嫡母肯定會當著父親的麵,一臉慈愛的問她:“好端端的,怎麼平白哭了,莫非是不喜歡這門親事?”然後,她那溫柔慈愛的嫡母,又會轉視她的父親,緩緩遲疑道,“老爺,你看這……想是春丫頭覺著做繼室委屈,不想嫁到韓家去,可這門親事,都與韓家說定了,要是突然反悔……”

再之後,她那早被嫡母洗過腦的父親,就會憤怒地咆哮而起,指著她的鼻子亂罵一氣。

婚嫁之事,予女兒家而言,就像投胎一樣,她第一回沒投好胎,攤上了一個糊塗老爹和一個偽善嫡母,這一回……似乎依舊不怎麼樣,可她又能如何呢,祖母已經點頭首肯,父親也不覺不妥,她就算去哭去鬧,得到的無非隻有‘不知好歹’這四個字罷了。

嫡姐爭不過想活著的命,她卻也爭不過受擺布的命,若想擺脫身上的枷鎖,唯有一死,方能幹淨,可……她不想走上那樣的絕路,她才十五歲,人生還那麼漫長,也許前頭就有光明在等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