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呂媭是個母夜叉,而且她的權欲一點也不輸於其姐。趁這個機會,她大展雌威,索性把個“二天子”的身價抬得天高,內宮的大事小事,先要過她一道門坎。 張釋呢?他本來是個宦官,執掌宮中禮儀之事,因為呂後很寵愛他,就漸漸趾高氣揚起來。呂後在病重時,已經為他安排了後路,封他為建陵侯。閹人封徹侯,在漢代曆史上是以張釋為開端的。

不但張釋以閹人封侯,他的那一班親近的閹黨,也沾了他的光,《漢書·高後》本傳中記:“諸中官、宦者、令丞皆賜爵關內侯,食邑”。雖然關內侯隻是一個爵位,並不像列侯一樣出關就國,但一樣給他們關內的食邑,已備極寵榮。

這年夏天,長江和漢水漲大水,兩河流域一片澤國,百姓多為魚鱉。

呂後不知道發大水的消息,就是知道了她也沒有心情去關注了。她知道自己已經是油盡燈枯,來日無多。

呂後到底患的是什麼病?所謂“趙王如意作祟”,化作黑狗咬了她的腋下,隻是她的幻覺,按照其本傳記載的“遂病掖下”的推測,她患的很可能是惡性淋巴瘤。

痛疼的感覺從腋下漫延至全身,連骨頭也疼得鑽心。

夜深人靜時,她看到自己的一生在跌跌撞撞向她走來——

在單父縣的田野上捕蝶的娥姁;

在沛縣中陽裏攜一雙兒女勞作的呂雉;

在項羽的楚營當人質的漢王夫人……

當然,她的眼前也時時會出現一些憤怒、仇恨的臉孔——韓信、彭越、戚夫人、趙王如意、齊王劉肥,還有被他暗殺的少帝劉恭,還有劉邦的那幾位死於非命的皇子。那些臉孔讓她感到了平生從未有過的恐懼。

哪怕是有一刻的清醒,她念念不忘的仍是呂家江山的後事。

與呂家最親近的是女婿張敖一族,在她稱製的第一年,魯元公主病逝後,她的兒子張偃被封為魯王,第四個年頭上張敖死了,追諡為魯元王,張敖在娶魯元公主之前,與姬妾生過兩個兒子,一個名張侈,一個名張壽,都已經十五六歲了,對魯王張偃很友好,呂後也很喜歡這兩個孩子,想到魯王日後也需要這兩個異母兄長的扶助,趁自己還有口氣,不能留下任何遺憾。於是下詔封張侈為新都侯,封張壽為樂昌侯。

七月二十七日,苦撐了半年的呂後真正進入了彌留之際。但她沒忘記簽發下最後一道關於人事安排的詔令:

任命呂產為相國,以呂祿之女為少帝皇後,以審食其為少帝太傅。

最後一道詔令,看出了既使在那個時刻她的意識之中仍然保持著那一份本能的清醒。

讓呂產做相國,必須要讓朝政的總攬之權在她死後迅速完成第一步過渡;審食其在她死後,日子肯定不會好過,他再在相位上,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讓他去做少帝太傅,是保全他的一條萬全之計。失去了情夫的地位,審食其就會成為一個很尷尬的角色,諸劉視他為異已,諸呂也不把他引為同黨。

事實證明呂後的憂慮一點也不多餘,她一死,審食其就被呂祿、呂產趕出了長樂宮。

該安排的,似乎都已經按排就緒。

該了斷的,似乎都已經作了了斷。

這個時候,盧綰的夫人捎來口信,她願到長安來,見見呂後,敘敘姐妹之情。從打盧綰被誣“謀反”,鬧了一場大風波,亡走匈奴,最後將一把骨頭拋在異鄉,盧綰的夫人就曾數次捎信到長安,要求見呂後。這一回,呂後也想老姊妹了,她問張釋:“盧夫人從匈奴到長安,要走多久啊?”

張釋說:“大概要一個多月吧。”

呂後沉吟了半晌,歎了口氣:“唉,一個多月呀!當年朝夕相處,如今隔如參商啊。一個多月,怕,怕是來不及了……”

喘息了半天,她又問張釋:“外邊還有什麼事麼?”

張釋吭哧了一會,才說:“也沒別的事,就是昨天發生日蝕,長安城裏,百姓有些謠言。”

呂後似乎受了驚嚇:“什麼,日蝕?”

張釋說:“這次日蝕持續了大半天,長安百姓家家都跑到街上敲打銅盆,鬧得雞飛狗跳。謠言於是就出來了。”

呂後問:“什麼謠言啊?”

張釋支支吾吾,呂後說:“算了,我知道了。”

近年來,各種災異實在是太多了。惠帝即位第二年,隴西大地震,四百多戶人家被壓在瓦礫之下;她自己稱製的第二年正月,武都山因地震而崩坍,這場地震的餘震一直持續到當年八月乃止,莫非這真的是天譴?

過了一會,呂後撐起身子,對張釋說:“你去。替我擬一份罪己詔,這都是因為我這幾年做了孽,致使人怨天怒。”

張釋說:“太後為民殫精竭慮,天下人皆知……”

呂後無力地揮揮手:“你去吧!”

張釋抬腳剛要走,她又說:“等等,你先讓呂媭進來。”

呂媭來了。呂後抓過她的手,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呂媭叫了一聲“姐”。

呂後擺擺手:“沒你的事,你,你去叫呂產、呂祿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呂產、呂祿來了。呂後掙起身子,兩隻手抓起他們一人一隻手,說:“呂家……以後……就靠你們了……呂氏子孫封王封侯……大臣……大臣心中多有不服,我一旦撒手……恐怕他們乘機發難……我死以後,你們……務必不要離開禁、禁軍……不可一步離開,不要為我去送喪,給人造成可乘之機……為人所製……你們……你們記住了?”

呂產、呂祿涕泗交流,兩人跪在呂後床前,說:“太後,我們都記住了。”

呂後眼角滾出兩滴濁淚。

這最後的回光返照之後,她就進入了昏迷狀態。有時在昏睡中會突然坐起,大聲驚叫,好像與人爭辯一般。

高後八年(公元前180年)七月三十日辛巳,呂後崩於未央宮。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下至郎吏各有差,大赦天下。

呂後帶著她深深的憂患離開了這個世界,所以她的眼皮一直沒有合上。

陳平、周勃、審食其張羅著操辦喪事,呂祿、呂產則按照呂後的遺囑,各自把持著南北禁衛軍團寸步不離。他們心裏此時緊繃著一根弦,兩個人達成共識,一旦有風吹草動,就立即舉兵自保。這也是太後所授給他們的機宜。

未央宮內外的氣氛,一時緊張起來,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各派的政治力量,在暗中集結、分化、融合。

功臣派的太尉周勃、灌嬰和皇族派的朱虛侯劉章,成了核心人物。

雖然呂祿、呂產把持著整個禁衛軍團,但另外一支同樣強大的武裝力量卻掌握在劉姓諸侯王——如楚王劉交、齊王劉襄、淮陽王劉強等手中,這支武裝就是郡國軍隊,也稱郡國兵、屬國兵。郡國兵是指內地郡國之兵,是地方按戶籍征發到郡縣服役的正卒,有材官、騎士、輕車、樓船等兵種。其基本成份就是材官,也就是步兵,裝備最精良,人數也最多。配備了器械擊技和精良的弓弩箭矢。其次是騎兵,也就是騎士,武器裝備僅次於材官。這一支武裝力量是呂產、呂祿不能染指的。

因此,呂產和呂祿雖然控製了宮禁的整個警務力量,但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手裏有軍權,有軍隊,但並沒有帶兵的經驗。而周勃和灌嬰,則是身經百戰的宿將,呂祿呂產之輩哪裏是他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