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因先生的到來

新年前夜。

在羅伊斯頓舉行的家庭聚會上,長輩們都聚集在大廳裏。

讓薩特思韋特先生高興的是,年輕人都去睡覺了。他不喜歡成群的年輕人。他認為他們既乏味又粗魯,不夠細膩。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喜歡微妙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六十二歲——一個背有點兒駝的幹巴老頭兒,一張臉古怪而淘氣,總盯著人看,對別人的生活有一種過於強烈的興趣。可以這麼說,他一輩子都坐在劇場正廳前座,觀看花樣百出的人間戲劇在他麵前上演。他一直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而現如今,因為上了年紀,他發現自己對於送到眼前的戲劇越來越挑剔了。他需要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毫無疑問,他有這方麵的天賦。他憑直覺就能知道每出戲的每個情節將要發生的時間,就像一匹戰馬,他能聞到氣味兒。自打今天下午到了羅伊斯頓,他的內心深處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撥動著,吩咐他做好準備——一些有趣的事正在或即將發生。

這次家庭聚會規模不大,參加的人有湯姆·伊夫夏姆,和藹的好脾氣的男主人,以及他那嚴肅的對政治感興趣的妻子,她婚前是勞拉·基恩女勳爵。還有理查德·康韋爵士,既是軍人,又是旅行家和運動員。另外有六七個薩特思韋特先生沒記住名字的年輕人,還有就是波特爾夫婦。

正是波特爾夫婦引起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興趣。

他之前從來沒見過亞曆克斯·波特爾,但對他了如指掌——認識他的父親和祖父。亞曆克斯·波特爾純粹是其先祖的翻版。他年近四十,金發,像所有波特爾家族的人一樣有雙藍眼睛,喜歡運動,擅長競技,缺乏想象力。亞曆克斯·波特爾沒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屬於那種優良而健全的純英國血統。

而他妻子則不一樣。據薩特韋斯特先生所知,她是個澳大利亞人。兩年前波特爾先生曾經在澳大利亞待過,在那兒遇見了她,之後結了婚並把她帶回家。婚前她從未到過英國。但是,她完全不像薩特思韋特先生之前見過的任何一個澳大利亞女人。

現在,他偷偷地觀察她。有趣的女人——非常有趣。這麼安靜,又這麼活力充沛。有活力!就是這樣!不見得有多美——不,她算不上美麗,但她身上有一種毀滅性的魔力讓你無法忽視——沒有男人能忽視這一點。從男性角度,薩特思韋特先生是這麼認為的,而從女性的角度(薩特思韋特先生也有很多女性的特質)來看,他對另外一個問題產生了同樣的興趣:波特爾太太為什麼要染發?

其他人也許不知道她染了頭發,但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知道。他對這種事知道得清清楚楚。有一點讓他覺得困惑:許多黑發的女人會把頭發染成金色,但他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把金發染成黑發。

關於她的一切都讓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好奇。他有種奇怪的直覺,他確信她要麼非常開心,要麼非常不開心——但他不知道是哪一種情況,這讓他很氣惱。而且,她對她丈夫有一種奇特的影響力。

“他愛慕她,”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道,“但有時候他——對,害怕她!這很有意思,極其有意思。”

波特爾喝得太多了,這一點毋庸置疑。當妻子不看他的時候,他注視她的方式很古怪。

“神經質,”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這家夥神經兮兮的。她知道,但對此無動於衷。”

他對夫婦倆滿是好奇,一些他無法看穿的事情正在進行著。

牆角大鍾發出的莊嚴報時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十二點,”伊夫夏姆說,“新年到了。祝大家新年快樂。實際上,這鍾快了五分鍾??我不懂孩子們為什麼不能熬夜迎接新年的到來。”

“我根本不相信他們真的去睡覺了,”他妻子平靜地說,“他們可能正往我們床上放梳子之類的東西呢。他們覺得這種事很好玩。我真不明白是為什麼。在我們小時候絕對不允許這麼做的。”

“時代不同了,風俗習慣也不同了。”①[①原文為法語。

]康韋微笑著說。

他是個軍人模樣的高個子男人,和伊夫夏姆大體上是同一個類型的人——誠實、正直、善良,不會自命不凡。

“在我小的時候,大家會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唱《憶往昔》。”勞拉夫人接著說道,“‘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如此感人,我一直覺得歌詞很感人。”

伊夫夏姆不安地動了動。

“哦!別說了,勞拉,”他喃喃道,“別在這兒說。”

他大步穿過他們坐著的大廳,又打開一盞燈。

“我太傻了,”勞拉夫人壓低聲音說道,“他肯定是想起了可憐的卡博爾先生。親愛的,你覺得火太熱了嗎?”

埃莉諾·波特爾生硬地挪了挪。

“謝謝。我會把我的椅子往後移一點的。”

多麼動人的聲音啊——在記憶中低低回蕩的喃喃細語聲,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她的臉龐被陰影所籠罩。真是可惜。

從她所處的那片陰影中再次傳來了她的聲音。

“卡博爾先生?”

“是的。這所房子原先的主人。他開槍自殺了,你知道——哦!好吧,親愛的湯姆,我不說了,除非你想聽。這對湯姆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因為事發時他在場。你也在,對嗎,理查德爵士?”

“是的,勞拉夫人。”

角落裏那座老爺鍾呻吟著,喘息著,氣喘似的噴著鼻息,然後敲了十二下。

“新年快樂。”伊夫夏姆敷衍地嘟囔了一句。

勞拉夫人從容地收好了她的編織活計。

“好啦,我們迎接了新年,”她說,然後朝波特爾夫人看了看,補充道,“你在想什麼,親愛的?”

“當然是床。”她輕輕說道。

“她麵色蒼白,”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裏一邊想著,一邊站起身,忙著找燭台,“平時沒這麼蒼白。”

他為她點亮了蠟燭,用一種有點滑稽過時的姿勢朝她鞠了一躬。她接過燭台,說了句表示感謝的話,然後緩緩走上樓梯。

一種很古怪的衝動漫過薩特思韋特先生心頭。他想跟過去——安慰她——他有種極其奇怪的感覺,她處於某種危險之中。但這種衝動慢慢消退後,他覺得難為情起來。他也變得神經質了。

她上樓的時候並沒有看向她丈夫,但現在,她轉過頭,深深地探尋式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含有一種奇怪的熱情。薩特思韋特先生莫名地被打動了。

他發現自己慌慌張張地跟女主人道了晚安。

“我確定,我希望這是個快樂的新年。”勞拉夫人說道,“但在我看來,政局十分動蕩。”

“我相信是這樣,”薩特思韋特先生懇切地說,“我想是這樣。”

“我隻希望,”勞拉夫人的語氣沒有絲毫的改變,她繼續說道,“第一個跨過門口的是一個黝黑的男人。你知道那個迷信的習俗吧,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知道?這真讓人驚訝。新年第一天第一個跨過門階的必須是個黝黑的男人,才能給這座房子帶來好運。天哪,我不希望在我的床上發現什麼令人極不愉快的東西。我從不相信孩子們,他們的精力太充沛了。”

勞拉夫人懷著悲傷的預感搖了搖頭,莊嚴地走上樓梯。

女人們離開之後,男人們把椅子拉近一些,圍著正燃燒著木頭的大平爐。

“酒斟夠了請說一聲。”伊夫夏姆熱情地說道,同時舉起了威士忌細頸酒瓶。

大家都說酒斟夠了後,又談起了之前有些忌諱的話題。

“你認識德裏克·卡博爾,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康韋問。

“是的,知道一點點。”

“你呢,波特爾?”

“不,我從沒見過他。”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戒備,使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由得細細地看了看他。

“我總是很討厭勞拉說起這個話題,”伊夫夏姆緩緩說道,“悲劇發生之後,你知道,這個地方被賣給了一個大製造商。一年後,他搬走了——不適合他之類的原因。於是自然謠言四起,給這幢房子帶來了壞名聲。之後,勞拉說服我擔任西凱德比的候選人,當然了,這意味著要住在這片區域,而找一所合適的房子並不容易。羅伊斯頓賣得很便宜,於是——哦,最後我買了下來。鬼魂什麼的都是瞎扯,但盡管如此,沒人願意經常被提醒你住的房子是你一個朋友開槍自殺的地方。可憐的老德裏克——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做。”

“他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有原因就開槍自殺的人。”亞曆克斯·波特爾沉重地說道。

他站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威士忌在酒杯裏酒花四濺。

“他很有問題,”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道,“確實很有問題。我希望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老天,”康韋說,“聽聽這風聲。今晚是個暴風雨之夜啊。”

“適合鬼魂出沒的夜晚。”波特爾滿不在乎地大笑著說,“今晚,地獄裏所有的惡魔都要出來啦。”

“聽勞拉夫人說,即便是他們中最黑暗的那個,也會給我們帶來運氣。”康韋笑著說,“聽!”

又是一陣呼嘯的狂風。當風聲漸逝,上了鎖的大門傳來三聲響亮的敲門聲。

大家大吃一驚。

“晚上這個時間,究竟會是誰?”伊夫夏姆大喊。

大家麵麵相覷。

“我去開門。”伊夫夏姆說,“仆人們已經上床了。”

他大踏步地走向門口,在沉重的門閂上摸索了幾下,終於猛地打開了。一陣冷風衝進大廳裏。

門口出現一個男人的輪廓,高高瘦瘦的。根據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觀察,在門上麵彩色玻璃的奇妙映襯下,他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然後,當他走上前來時,人們才看清他是個又瘦又黑的男人,穿著駕車服。

“對於此次打擾我很抱歉,”陌生人說道,聲音悅耳動聽,語氣平穩,“我的車壞了。問題不大,司機正在修理,但是需要半小時左右的時間,而外麵冷得要命——”

他打住了,伊夫夏姆立刻接過話頭。

“我想是的。進來喝一杯吧。我們能幫上什麼忙嗎,對你的車?”

“不,謝謝啦。我的司機知道怎麼做。順便說一句,我叫奎因,哈利·奎因。”

“坐吧,奎因先生。”伊夫夏姆說,“這是理查德·康韋爵士,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叫伊夫夏姆。”

奎因先生逐一打過招呼,跌坐在伊夫夏姆熱情拉過來的椅子裏。他坐下之後,爐火光在他臉上投下了一道陰影,仿佛戴著麵具的感覺。

伊夫夏姆往火裏又扔了幾塊木頭。

“來一杯?”

“謝謝。”

伊夫夏姆遞給他一杯酒,然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