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就是一月底了。歲月流逝,連回憶日期都這麼困難,真是滑稽可笑。”

“回憶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奎因先生用聊天的語氣說道,“除非你能在一些重大公共事件中——國王被刺殺,或一場重大謀殺案的審判——找到一個地標,加以聯想。”

“哦,當然了,”康韋大聲說道,“就發生在阿普爾頓案之前。”

“在那之後,不是嗎?”

“不不,你不記得了嗎,卡博爾認識阿普爾頓一家,去年春天還跟那位老先生住在一起,就在他死前一周。有一天,阿普爾頓先生談到了他——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對阿普爾頓太太這麼年輕貌美的女士而言,被捆綁在他身邊一定是件可怕的事。”

“啊,你說得對,我記得在報上讀過一段文章,說當局批準開棺驗屍。應該是同一天——我用了一半的心思讀這條消息,另一半心思則想著躺在樓上死了的可憐的德裏克。”

“那是個既普通又奇怪的現象,”奎因先生評論說,“人處於重壓之下時,頭腦經常會集中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件上,而且很久之後仍然會精準地記得——可以說,是被那一刻的心理壓力推進大腦中的。可能是一些相當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牆紙的圖案,但永遠都不會忘記。”

“你說的話非常特別,奎因先生,”康韋說,“就在您剛剛說話那會兒,我突然感覺自己回到了德裏克·卡博爾的房間——死去的德裏克躺在地上——我能清楚地看見窗外的那棵大樹,還有它投在外麵雪地上的陰影。沒錯,月光,雪,樹影——現在,我又能看見它們了。老天,我相信我都能畫出來,然而我從沒發覺我當時正在看著它們。”

“走廊另一頭那個大房間是他的吧?”奎因先生問。

“是的,那是一棵大山毛櫸,就在車道的拐角。”

奎因先生點點頭,似乎很滿意。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好奇,激動不已。他深信,奎因先生說的每一個字,聲音的每一處抑揚頓挫,都是有目的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為,但他很確定誰是高手。

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伊夫夏姆又回到之前的話題上。

“那件阿普爾頓的案子,我現在記得清清楚楚。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啊。她離開了,對嗎?美麗的女人,非常美麗——異常美麗。”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尋著樓上那個蹲著的身影。也許是幻覺,也許是他真的看見,那個身影一下子縮了一點。他真切地看見一隻手順著桌布向上滑過去——然後停住了。

隨即傳來玻璃杯落地打碎的聲音。亞曆克斯·波特爾取威士忌時,不小心把酒瓶滑落在地。

“唉,先生,抱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伊夫夏姆打斷了他的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親愛的夥計。奇怪——那一記打碎聲提醒了我。她就是這麼幹的,不是嗎?阿普爾頓太太?摔碎了波爾多葡萄酒的酒瓶?”

“是的。老阿普爾頓每晚都喝一杯波爾多葡萄酒——隻一杯。他去世後第二天,一個仆人看見她拿出酒瓶,故意摔碎了。當然了,這讓仆人們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她跟老阿普爾頓過得非常不舒心。謠言越傳越厲害,於是,最後,在幾個月之後,他的幾個親戚申請開棺驗屍。果然不出所料,老頭兒是被毒死的。砒霜,對嗎?”

“不,我想是士的寧。這並不重要。哦,當然了,事情就是這樣。隻有一個人有可能這麼做。阿普爾頓太太受到了審判。但最終她被判無罪,與其說有確鑿的證據能證明她清白,不如說是缺乏對她不利的證據。換言之,她運氣好。沒錯,我認為毫無疑問就是她幹的。之後她怎樣了?”

“我想是去了加拿大。或者是澳大利亞?她有個叔叔之類的親戚住在那兒,給她安排了一個住處。在那種情形下,這是她最明智的做法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注意力被亞曆克斯·波特爾握著玻璃杯的右手深深吸引住了。他握得可真緊啊。

“如果你不小心,很快就能弄碎。”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老天,所有這些真是有意思啊。”

伊夫夏姆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

“好吧,對於可憐的德裏克·卡博爾為什麼開槍自殺,我們知道得並不太多,”他說,“法庭調查並未取得明顯的進展,是嗎,奎因先生?”

奎因先生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很奇怪,帶有嘲笑的意味——然而又有些悲傷。這令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你說什麼?”他說,“你仍然生活在過去,伊夫夏姆先生,先入為主的觀念羈絆著你。但是我,一個局外人,一個路過的陌生人,隻看到了——事實!”

“事實?”

“沒錯,事實。”

“你是什麼意思?”伊夫夏姆問道。

“我看到一係列清晰的事實,是你們自己概括出來的,但沒有發現其意義。讓我們回到十年前,看看我們所看到的——不要受到想法和情緒約束。”

奎因先生站了起來。他看上去很高大。在他身後,火光跳躍,忽明忽暗。他用一種低沉而令人信服的聲音說了起來:

“你們在吃晚飯。德裏克·卡博爾宣布了他訂婚的消息。那時候,你們認為對象是馬喬裏·迪爾克,而現在,你們沒那麼確定。他激動、焦躁,一副成功地戰勝了命運的神態,用你們的話說,他下了重注並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然後,門鈴響了,他走出去,拿回姍姍來遲的信件。他沒有拆信,但是你們自己提到,他打開報紙,掃了一眼新聞。那是十年前——所以我們無法知道那天的新聞是什麼——遠處的一場地震,一場火燒眉毛的政治危機?關於報紙的內容,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其中的一小段——內政部三天前同意挖出阿普爾頓先生屍體的一段聲明。”

“什麼?”

奎因先生接著說道:

“德裏克·卡博爾上樓去了他的房間,在那兒,他看到了窗外的某些東西。理查德·康韋爵士告訴我們說,窗簾沒拉上,而且從窗戶那兒可以俯瞰車道。他看見了什麼?他能看到什麼,竟迫使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看見什麼了?”

“我想,”奎因先生說,“他看見的是一個警察。一個為了一條狗而來的警察,但德裏克·卡博爾並不知道這件事,他隻是看見了??一個警察。”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似乎接受這一推理需要時間。

“老天!”終於,伊夫夏姆悄悄地說,“你不會是那個意思吧?阿普爾頓?但阿普爾頓死的時候他不在那兒啊。老頭兒跟他妻子單獨在一塊兒——”

“但一個星期之前他有可能在那兒。士的寧很難溶解,除非用鹽酸鹽的形式。把大量的士的寧放在波爾多葡萄酒中,預料它可能會在最後一杯的時候被喝掉,也許就在他離開後一周。”

波特爾向前跳起來,聲音沙啞,眼睛血紅。

“她為什麼摔碎酒瓶?”他大叫,“她為什麼摔碎酒瓶?告訴我!”

那天晚上,奎因先生第一次對薩特思韋特先生開了口。

“您的生活閱曆十分豐富,薩特思韋特先生,也許您能告訴我們。”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聲音有點顫抖。終於輪到他出場了。他要說出這場戲中最重要的台詞。現在,他是位演員,而非旁觀者。

“依我看,”他謙虛地喃喃道,“她——喜歡德裏克·卡博爾。我想,她是個好女人,她控製住自己的情感,打發他回去了。她丈夫死後,她對死因產生了強烈懷疑,於是,為了救她愛的那個人,她試圖毀滅對他不利的證據。我想,之後他說服了她,說她的懷疑沒有事實依據,於是她同意嫁給他。但是即便如此,她仍在猶豫——我想,女人,往往有很強的直覺。”

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完了他的台詞。

空氣中忽然彌漫著一聲長長的、顫抖的歎息聲。

“老天!”伊夫夏姆吃驚道,“什麼聲音?”

薩特思韋特先生原本可以告訴他這是二樓走廊裏的埃莉諾·波特爾,但他沉浸在這藝術氣息裏,不想破壞氣氛。

奎因先生微微一笑。

“現在,我的車應該修好了。謝謝你的款待,伊夫夏姆先生。希望我為我的朋友做了些事。”

他們迷茫而驚詫地盯著他。

“這件事沒有打動你們嗎?要知道,他愛這個女人,這份愛足以讓他為了她而去實施謀殺。當他錯誤地認為報應降臨時,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糊裏糊塗地留下她獨自承擔後果。”

“她被無罪開釋了。”伊夫夏姆咕噥道。

“因為對她的不利證據不成立。我想——這僅僅是猜測——她仍然在承擔後果。”

波特爾跌坐進椅子,臉埋在雙手中。

奎因先生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

“再見,薩特思韋特先生,您對這出戲劇很有興趣,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很驚訝。

“我推薦您關注一部以醜角為主的戲。①[①哈利奎因是阿加莎·克裏斯蒂特別喜歡的意大利假麵喜劇中著名的醜角人物,在阿加莎的許多作品中出現過。

]現如今它已銷聲匿跡,但我向您保證,它仍然值得關注。它的象征意義很難理解,但你知道,不朽的總是會不朽。祝您晚安。”

他們看著他大步走入黑暗中,像之前一樣,彩色玻璃的投射給他造成了一種小醜的感覺??

薩特思韋特先生上樓去了。空氣充滿寒意,他便去把窗戶關上。奎因先生的身影在車道上移動,側門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跑了過去。他們站在一起說了一陣話,然後她返回屋子裏。她剛好從窗戶下麵經過,薩特思韋特先生再一次被她臉上的活力所觸動。現在,她走起路來,就像一個做著幸福美夢的女人。

“埃莉諾!”

亞曆克斯·波特爾擁她入懷。

“埃莉諾,原諒我??原諒我??你告訴了我真相,但,上帝原諒我,我不太相信??”

雖然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別人的故事極其感興趣,但他也是個紳士。他認識到他必須關上窗戶,於是這麼做了。

但他關得很慢。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美妙至極,難以形容。

“我知道——我知道。你忍受著煎熬。我也曾經這樣。然而,愛情中,懷疑和信任交替存在——消除人們的懷疑,又會惡意地讓懷疑再生??我知道,亞曆克斯,我知道??但還有一個更為可怕的地獄,我和你共同生活的地獄。我看出了你的懷疑——你對我的恐懼??這些都在毒害著我們的愛情。那個人,那個碰巧路過的人,拯救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你是知道的。今晚??今晚我本打算自殺??亞曆克斯??亞曆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