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她正衝他微笑。

“聽著。”她說,向前探了探身,一時之間似乎沒那麼英國化了,更確切地說,像個外國人了,“我對你說是因為你會明白。我們不僅僅是花錢買下了那扇屏風——更多的是愛。喜歡它,因為它很美很獨特。我們沒有其他需要和想要的東西,也能生活下去。我丈夫說的那些其他的中國物品,我們隻需要用錢就能買到,用不著付出自己的感情。”

她丈夫大笑起來。

“哦,隨便你好了,”他說,但聲音中帶有一絲惱怒,“但它跟這種英式背景完全不搭。這裏其他家具,在同類中絕對是好貨,絕對牢固,貨真價實——但質量中等。新出的簡約型赫波懷特式家具,很不錯。”

她點點頭。

“優良,堅固,名副其實的英國貨。”她喃喃地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他捕捉到這些話另有他意。英國風格的房間——中國屏風燦爛的美麗??不,它又不見了。

“我在那條小路上遇到了斯坦韋爾小姐,”他用閑聊的口吻說道,“她告訴我在今晚的演出中她將扮演女醜角皮爾麗特。”

“是的,”登曼說,“她也非常出色。”

“她的雙腳不夠靈活。”安娜說。

“亂講,”她丈夫說,“所有女人都一樣,薩特思韋特,聽不得其他女人被誇獎。莫莉是個漂亮姑娘,所以每個女人當然都會攻擊她。”

“我在說舞蹈,”安娜·登曼有些驚訝地說,“沒錯,她是很美,但她的腳移動起來不靈活。你無法反駁我,因為我更了解舞蹈。”

薩特思韋特先生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聽說你請了兩位來自大城市的專業舞蹈家?”

“是的。來跳芭蕾舞。奧拉諾夫王子開自己的車接他們過來。”

“塞爾吉烏斯·奧拉諾夫?”

問題是安娜·登曼問的。她丈夫轉過身,看著她。

“你認識他?”

“我以前認識他——在俄國。”

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約翰·登曼看起來很不安。

“他會認出你嗎?”

“是的,他會認出我來的。”

她大笑起來——一種低沉的、幾近得意的微笑。現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木偶般的表情了。她衝丈夫點點頭,以示安慰。

“怪不得,原來是塞爾吉烏斯。所以,他帶來了兩位舞蹈家。他一直對跳舞有興趣。”

“我知道了。”

約翰·登曼突然說道,然後轉身離開房間。奎因先生跟在他後麵。安娜·登曼走到電話旁邊,要了一個號碼。薩特思韋特先生正要像其他兩人那樣離開時,她做了個手勢請他留下。

“請羅斯凱美爾夫人接電話。哦,是你。我是安娜·登曼。奧拉諾夫王子到了沒有?什麼?什麼?哦,天哪!太可怕了!”

她又聽了一會兒,然後放下聽筒。她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

“出了場車禍。肯定是塞爾吉烏斯·伊萬諾維奇開車導致的。哼,這麼多年他一點沒變。那姑娘傷得不太嚴重,但是有擦傷,嚇得不輕,今晚不能跳舞了。那位男士的胳膊斷了。塞爾吉烏斯·伊萬諾維奇本人沒受傷。沒準那家夥隻顧著自己的安危。”

“那今晚的演出怎麼辦?”

“沒錯,我的朋友,必須得做點事情。”

她坐在那裏思考著。過了一會兒,她看看他。

“我不是個稱職的女主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沒能招待好你。”

“我向你保證沒有這個必要。有件事,登曼夫人,我很想知道。”

“什麼?”

“你是怎麼遇到奎因先生的?”

“他常來這裏,”她緩緩說道,“我覺得他在這片區域有產業。”

“是的,是的。今天下午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是——”她頓住了,跟薩特思韋特先生四目交彙,“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什麼人。”最後,她說道。

“我?”

“不是嗎?”

他感覺很苦惱。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煩亂。他覺得她希望他能說得更深入一些,而這個深度超過了他的預期。她想讓他把那些他尚未準備好承認的東西說出來。

“你知道!”她說,“我認為你知道絕大多數的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

這是恭維,然而這一次他並沒有因此而陶醉。他很罕見地謙遜地搖了搖頭。

“人們能知道些什麼呢?”他問,“很少——非常少。”

她同意地點點頭。過了片刻她又開口了,聲音奇怪地壓抑著,沒有看他。

“假如我告訴你一些事,你不會笑話我吧?不,我認為你不會。那麼,假如,為了繼續一個人的——”她頓了頓,“一個人的職業,一個人的專業,這個人要是利用了一種假象——假裝自己是某個不存在的人,是他想象出的某個人??這是種偽裝,你知道,假扮另一個人,僅此而已。但是有一天——”

“怎麼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假象成真了!想象的那件事——不可能的那件事,辦不到的那件事,成真了!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那是瘋了嗎——或者你也這麼認為?”

“我——”奇怪得很,他說不出話來,好像有什麼堵在了喉嚨裏麵。

“愚蠢,”安娜·登曼說,“愚蠢。”

她衝出房間,把薩特思韋特先生以及他那未能說出的告白留在了那裏。

下樓吃晚飯的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登曼太太正在招待一位客人,一個將近中年的黝黑的高個子男人。

“奧拉諾夫王子——薩特思韋特先生。”

兩個人相互欠身致意。薩特思韋特先生有種感覺,由於他的介入,之前的談話中斷了,而且不會再繼續。但氣氛並不緊張。俄國人輕鬆而自然地談論的那些話題,讓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非常親切。他很有藝術品位,而雙方很快就發現他們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約翰·登曼加入了他們,話題集中起來。奧拉諾夫對於車禍一事表達了歉意。

“是我的錯。我喜歡開快車——沒錯,但我是個好司機。就是命運——運氣,”他聳聳肩,“我們所有人的主宰。”

“你身上有俄國人的性格,塞爾吉烏斯·伊萬諾維奇。”登曼太太說道。

“在你那裏也得到了印證,安娜·米卡羅夫娜。”他飛快地反擊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了看他們每一個人。約翰·登曼,金發,冷漠,英國人。另外兩人,黑、瘦,驚人地相似。他冒出一個念頭——那是什麼?哦,現在他懂了。《女武神》①[①德國音樂家瓦格納著名的大型史詩連篇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的第二聯。

]第一幕。齊格蒙德與齊格琳德——很像,還有異鄉人洪丁。②[②在《女武神》中,齊格蒙德與齊格琳德是一對非婚生子女,在部族的鬥爭中失散。齊格琳德被迫嫁給她並不喜歡的洪丁,並在洪丁的住處和齊格蒙德相認與相愛。

]他猜測起來。這是奎因先生現身的含義嗎?他對一件事深信不疑:奎因先生在哪裏出現,哪裏就會有大戲上演。這就是嗎?老掉牙的三角戀悲劇?

他隱隱有些失望。他原本希望有更好的故事。

“事情都安排好了沒,安娜?”登曼問,“我想,這事兒得推遲了。我聽見你給羅斯凱美爾夫人打電話了。”

她搖了搖頭。

“不——不需要推遲。”

“但是沒有芭蕾舞不行吧?”

“沒有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就不能算啞喜劇。”安娜·登曼幹巴巴地表示同意,“我打算演科倫芭茵,約翰。”

“你?”他感到十分驚訝——心煩意亂,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

她鎮定地點了點頭。

“你不需要擔心,約翰。我不會讓你丟臉的。別忘了——那曾經是我的職業。”

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聲音是多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啊!它說出來的話和它未說出來的話,以及那些話的意義!真希望我知道??”

“哦,”約翰·登曼不情願地說,“那問題就解決一半了。但剩下的怎麼辦?你從哪找人演哈利奎因?”

“我找到他了——在那兒!”

她對著敞開的門口做了個手勢,奎因先生剛好出現在那兒。他衝她微微一笑。

“上帝啊,奎因,”約翰·登曼說,“你了解這部戲嗎?真無法想象。”

“一位專家為奎因先生打包票,”他妻子說,“薩特思韋特先生為他負責。”

她朝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那個小個子男人發現自己咕噥道:

“哦,是的——我替奎因先生負責。”

登曼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

“你知道,之後會有一個化裝舞會。太麻煩了。沒辦法,我們隻能給你臨時搭配衣服,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極為果斷地搖了搖頭。

“我的年紀會成為我的借口。”他靈機一動,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把一塊餐巾放在腋下,“我是一個經曆過好日子的老年侍者。”

他大聲笑了。

“一個有趣的職業,”奎因先生說,“可以見識很多事。”

“我得穿上傻乎乎的醜角戲服,”登曼鬱悶地說,“不管怎麼說,天氣冷了,這一點需要考慮。你呢?” 他看看奧拉諾夫。

“我有一套醜角服。”俄國人說,目光在女主人臉上逡巡了片刻。

一時之間氣氛有些緊張,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知道這是否是他的錯覺。

“可能要有三個小醜啦,”登曼大笑著說,“我有一套舊醜角戲服,那是我們結婚後不久,參加演出時,我妻子給我做的。”他打住了,低頭看了看自己寬闊的前胸,“我想現在已經穿不進去了。”

“是的,”他妻子說,“現在你穿不進去啦。”

她的聲音中再次透露出了弦外之音。

她掃了一眼鍾表。

“如果莫莉還不快點出現,我們就不等她了。”

但就在這時,仆人過來說莫莉到了。她已經穿好了女醜角皮爾麗特那白綠相間的衣服,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她看上去非常迷人。

對於即將到來的演出,她興奮不已,熱情滿滿。

“我越來越緊張,” 她對吃過晚飯、正在喝咖啡的眾人說道,“我知道我的聲音會顫抖,我還會忘詞。”

“你的嗓音非常迷人,”安娜說,“我要是你,就不會擔心。”

“但我確實很擔心。其他的倒還好——我是說,舞蹈。肯定不會有問題的。我的意思是,我的腳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你說呢?”

她向安娜求助,但這個年紀稍大點的女人並未做出反應。相反,她說:

“現在,給薩特思韋特先生唱幾句吧。他會打消你的疑慮的。”

莫莉走到鋼琴旁邊。她的聲音清新、悅耳。是一首古老的愛爾蘭民歌。

茜拉,憂鬱的茜拉,你看到的是什麼?

你看到的是什麼,你在火中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愛我的小夥,我看到舍我而去的小夥,

第三個小夥,影子小夥,讓我痛苦的小夥。

歌聲在繼續。結束之後,薩特思韋特先生用力點點頭,表示讚賞。

“登曼太太說得對。你的嗓音很迷人。也許沒有受過全麵訓練,但是自然得令人愉悅,充滿了不矯揉造作的青春氣息。”

“沒錯。”約翰·登曼同意道,“勇往直前吧,莫莉,別因為怯場而退縮。現在我們該去羅斯凱美爾爵士家了。”

大家分別穿上自己的外套。夜景璀璨,眾人都同意步行到距離隻有幾百碼的目的地。

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身邊是自己的朋友。

“奇怪,”他說,“那首歌讓我想起了你。第三個小夥,影子小夥,很神秘,而隻要有神秘事件出現,我——就會想到你。”

“我有這麼神秘嗎?”奎因先生微笑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用力點點頭。

“是的,的確是。你知道嗎?在今晚之前,我都不知道你還是專業舞蹈演員。”

“真的?”

“聽,”薩特思韋特先生哼著《女武神》的愛情主題曲,“在晚飯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看到他們兩個,腦子裏就回想著這首曲子。”

“哪兩個?”

“奧拉諾夫王子和登曼太太。你沒看到她今晚有所不同嗎?似乎——似乎一扇百葉窗突然打開了,而你可以看到裏麵的光芒。”

“是啊,”奎因先生說,“也許是這樣。”

“又是一出老戲碼,”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說對了,是嗎?這兩個人屬於彼此。他們屬於同一個世界,想法相同,夢想也一樣??你可以看出事情的起因。十年前,登曼肯定很英俊、年輕、精力充沛,而且浪漫。他救了她的命。一切都順理成章。但是現在,他又是怎樣的呢?一個好人,富有而成功,但是??呃??平庸,一個誠實良好的英國人形象,很像樓上的赫波懷特式家具。他的英國化,他的平凡,就像那個嗓音清新卻未經訓練的漂亮英國女孩。哦,你可能會笑,奎因先生,但你不能否認我說的。“

“我什麼都沒否認。你的觀點一直都是正確的。隻是——”

“隻是什麼?”

奎因先生向前探了探身。他那雙憂鬱的黑眼睛探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

“你從生活中學到的就這麼少嗎?”他輕聲說道。

他的話讓薩特思韋特先生隱約有些不安。他陷入沉思。等回到現實中時,他發現因為自己挑選圍巾時耽誤了些時間,其他人沒等他就走了。他從花園走了出去,穿過下午走過的那扇門。小路沐浴在月光中。雖然他站在門口,但還是能看到前麵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一開始他以為——

接著他就看清了。約翰·登曼和莫莉·斯坦韋爾。登曼的聲音傳了過來,沙啞而苦惱。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們該怎麼辦?”

薩特思韋特先生轉身想原路返回,但是一隻手阻止了他。另外一個人站在門口,就在他身邊,也看到了這幅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