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看到她的表情就意識到自己錯得多麼離譜了。
她那隻盈滿痛苦的手一直抓著他,直到另外那兩個人走上小路,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裏。他聽見自己在對她說話,說的都是些安慰的傻話,然而又根本不能緩解他料想到的痛苦。她隻說了一句話:
“請你,不要離開我。”
他有種莫名的感動。那一刻,他是個有用的人。於是他繼續說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但無論如何都勝過沉默。他們向羅斯凱美爾家走去。她的手時不時地在他肩上收緊、放鬆,他明白,她很高興他陪在身邊。他們最終走到目的地時,她放下手,站得筆直,頭抬得高高的。
“現在,”她說,“我要跳舞了!別擔心我,我的朋友。我要跳舞了。”
她驀地轉身走了。羅斯凱美爾夫人撲到他的身邊。她珠光寶氣,怨聲載道。她把他介紹給了克勞德·威卡姆。
“毀了!一切都毀了!這種事總是發生在我身上。所有這些鄉下土包子都覺得自己會跳舞。沒人問過我的意見——”他說個不停,沒完沒了。他找到了一個耐心的聽眾,一個內行。他沉溺在毫無節製的自怨自艾中,直到第一串音符響起來的時候才消停。
薩特思韋特先生從夢中驚醒。他很警覺,再一次審視形勢。威卡姆是個十足的蠢貨,但是他會寫曲子——悠揚,如夢似幻的音樂,就像童話中的蛛絲網一般不可捉摸,然而一點也不做作。
布景很精致。羅斯凱美爾夫人讚助她的被保護人時從來都是不遺餘力。燈光的照明效果給阿卡迪亞的林間空地提供了一種恰到好處的非現實氣氛。
兩位演員跳著舞,似乎穿越了遠古時代。修長的男醜角哈利奎因手拿魔杖、臉戴麵具,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穿白衣的科倫芭茵用腳尖旋轉著,就像不朽的夢境??
薩特思韋特先生端坐著。之前他經曆過這種場麵。沒錯,毋庸置疑??
此刻,他的身體已經遠離羅斯凱美爾夫人的客廳,而是在柏林的一家博物館裏,在不朽的科倫芭茵雕像旁邊。
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繼續舞動著。寬廣的世界是他們跳舞的舞台??
月光下——還有一個身影。小醜皮埃羅在樹林中遊蕩,對著月亮歌唱。他見過科倫芭茵的美貌,他不知疲倦。兩個仙人消失了,但是科倫芭茵回頭看了看。她聽到了一個人的心靈之歌。
皮埃羅在樹林間穿梭遊蕩??燈滅了??他的聲音消失在遠方??
村子裏的草坪——村裏的姑娘在跳舞——皮埃羅和皮爾麗特。莫莉是皮爾麗特。沒有舞者——安娜·登曼就在那兒——可是當她唱到“皮爾麗特在草原上翩翩起舞”時,聲音清新而悅耳。
調子優美,薩特思韋特先生認可地點了點頭。有需要的時候,威卡姆反而寫不出好曲子來。大部分亂舞著的村裏的姑娘們都讓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寒而栗,但他意識到羅斯凱美爾夫人下定決心要做慈善事業。
她們催促皮埃羅跟她們一起跳舞,他拒絕了。麵孔雪白的他繼續遊蕩——永恒的愛人在尋覓他的理想情人。夜幕降臨。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隱匿身形,在毫無察覺的人群中舞進舞出。眾人退場,隻剩下皮埃羅,他筋疲力盡,在長滿草的岸邊睡著了。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圍著他翩翩起舞,他醒過來,看到了科倫芭茵。他向她求愛,卻隻是徒勞。他懇求,哀求??
她躊躇地站在那裏。哈利奎因召喚她離開,不過她沒有看到。她正在傾聽皮埃羅再一次吟唱的情歌。她倒進他的懷中。帷幕落下。
第二幕是皮埃羅的農舍。科倫芭茵坐在壁爐邊,蒼白而虛弱。她傾聽著——聽什麼?皮埃羅唱歌給她聽,將她的思緒再一次引到他身上。天色漸黑。雷聲可聞。科倫芭茵把紡車推到一邊,她情緒激動、心潮起伏??她不再聆聽皮埃羅的歌聲。空中飄揚的是屬於她自己的音樂,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的音樂??她醒了。她憶起過往。
一聲雷響!哈利奎因站在門口。皮埃羅無法看到他,可是科倫芭茵跳了起來,發出一聲歡笑。孩子們跑過來,可她把他們推向一旁。又一聲雷響,四周的牆塌了。科倫芭茵和哈利奎因一起跳著舞奔向暴風雨之夜。
黑暗中,皮爾麗特唱過的曲調再次響了起來。燈光漸漸變得明亮。農舍再次出現。皮埃羅和皮爾麗特變得蒼老,坐在壁爐前麵的兩把扶手椅上。音樂歡快而柔和。皮爾麗特在椅子裏點著頭。一束月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被遺忘很久的皮埃羅的戀曲響了起來。他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若有若無的音樂,仙樂??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站在外麵。門開了,科倫芭茵跳著舞走進農舍。她朝睡夢中的皮埃羅俯下身,吻他的嘴唇??
轟隆!一聲響雷。她又出了農舍。在舞台的中央是亮堂堂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哈利奎因和科倫芭茵兩個身影漸行漸遠,漸漸模糊??
一根圓木落了下來。皮爾麗特生氣地跳將起來,衝向窗戶,拉下窗簾。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嘈雜聲中,戲劇結束了。
一片鼓掌聲和大聲叫嚷聲,而薩特思韋特先生仍靜靜地坐在那兒。最後,他站起身,從人群中走了出去。他碰到了莫莉·斯坦韋爾。她一臉緋紅,十分激動,接受大家的祝賀。他看到約翰·登曼推開人群向她擠了過來,眼中燃燒著新的火焰。莫莉迎上他,但是,幾乎是無意識地,他把她推開了。他在找的人不是她。
“我妻子呢?她在哪兒?”
“我想她去花園了。”
然而,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棵柏樹下麵的石凳上。他朝她走過去的時候,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單膝跪地,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
“啊!”她說,“你覺得我跳得很好?”
“你跳得——跟以前一樣好,卡薩諾娃夫人。”
她猛地吸了口氣。
“這麼說,你已經猜到了。”
“隻有一個卡薩諾娃。看過你跳舞的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還能有什麼原因?”
“你是說?”
以前她說話簡潔,現在也是如此。“哦,但是你不會明白的。你見多識廣。一個優秀的舞者,她可以有情人,沒錯,但說到丈夫,就不一樣了。而他——他不希望有其他人。他希望我隻屬於他,可卡薩諾娃不屬於任何人。”
“我懂。”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懂。所以你放棄了?”
她點點頭。
“你一定很愛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輕聲說道。
“做出這樣的犧牲?”她大笑道。
“不完全是。為了讓他輕鬆愉快些。”
“啊,沒錯。也許,你說得對。”
“現在呢?”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她變得嚴肅起來。
“現在?”她打住了,抬高聲音向樹蔭處說了一句,“是你嗎,塞爾吉烏斯·伊萬諾維奇?”
奧拉諾夫王子走到月光下。他握住她的手,一點也不扭捏地朝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
“十年前,安娜的去世讓我傷心痛苦。”他簡單地說,“她於我而言,就像我的另一半。今天,我又找回了她。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十分鍾後在小路盡頭,”安娜說,“我不會失約的。”
奧拉諾夫點點頭,離開了。舞者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
“怎麼了,你不滿意,我的朋友?”
“你知道嗎,”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說道,“你的丈夫正在找你?”
他看到她臉上掠過一陣戰栗,但她的聲音十分堅定。
“是的,”她嚴肅地說,“也許吧。”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它們——”他突然打住了。
她仍然無動於衷。
“是啊,也許吧。一個小時而已。一個小時的魔力,來自於過往的記憶,來自於音樂,來自於月光——僅此而已。”
“那麼,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他覺得自己老了,心灰意懶。
“我和我愛的人生活了十年,”安娜·卡薩諾娃說,“現在我要跟愛我愛了十年的人生活。”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說什麼。他沒法反對。這看起來真的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了。隻是,隻是,不知為何,這不是他想要的解決方法。他感到她的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知道,我的朋友,我知道。可是沒有第三種辦法。人總是在尋找一種東西——愛人,完美的、永恒的愛人??人們聽到的是哈利奎因的音樂。沒有情人能滿足他們,因為所有的情人都是凡人。哈利奎因隻是個神話,一個看不見的存在??除非——”
“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除非什麼?”
“除非,他的名字是——死亡!”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陣顫抖。她從他身邊走開,淹沒在一片黑影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坐了多久,但是,忽然間,他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他匆匆離開,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朝一個方向衝了過去。
走上小路的時候,他有種奇怪的非現實的感覺。奇跡——奇跡和月光!兩個身影向他走來。
穿著哈利奎因衣服的奧拉諾夫。一開始他是這麼想的。然後,當他們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知道自己錯了。那個輕盈而搖擺的身影隻屬於一個人——奎因先生??
他們沿小路繼續走——步履輕得如同踩踏在空氣之中。奎因先生轉過頭回望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很震驚,因為那並非是他之前見過的奎因先生的臉,那是一張陌生人的臉,不,不算是陌生人。啊,他認出來了,是成功之前的約翰·登曼的臉。熱切、大膽,曾經的少年和情人的臉??
她的笑聲向他飄來,清晰而幸福??他目送著他們,看到遠處小農舍發出的光。他像個夢中人一樣凝視著他們。
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粗魯地叫醒了他。塞爾吉烏斯·奧拉諾夫猛地扳過他的身子,他臉色蒼白、心煩意亂。
“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她答應我了,可她沒來。”
“夫人沿小路走了,一個人。”
說話的人是登曼太太的女仆。她站在他們身後門口的陰影裏,抱著女主人的衣服,等在那裏。
“我一直站在這裏,看到她走過去了。”她補充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粗聲粗氣地衝她說:
“一個人?你是說一個人?”
女仆吃驚地睜大眼睛。
“是啊,先生,您沒看到她離開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抓住奧拉諾夫。
“快點,”他喃喃道,“恐怕——”
他們急忙沿小路跑去。俄國人飛快地語無倫次地說著話。
“她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她今晚跳得多好啊。還有你的那個朋友。他是誰?啊,但是他棒極了——獨一無二。以前,她扮演林姆斯基·薩科夫的科倫巴茵時,從來沒找到過完美的哈利奎因。默多夫、卡斯寧,都不完美。她有自己的小幻想。她曾經對我說過。她一直跟夢中的哈利奎因跳舞——一個並非真實存在的人。她說,跟她一起跳舞的就是哈利奎因本人。是她的幻想讓科倫芭茵這個角色如此出色。”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著頭,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
“快點,”他說,“我們必須及時趕到。哦,我們必須及時趕到。”
他們拐過最後一個拐角,來到大坑旁邊,一具女人的軀體以一種絕美的姿勢躺在坑裏,他們之前從沒見過。她手臂張開,頭顱後仰。月光下,了無生氣的臉龐和軀體歡欣鼓舞、美麗絕倫。
幾個字依稀閃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腦海中,是奎因先生的話:“垃圾堆上會有美妙的東西。”現在,他明白了。
奧拉諾夫斷斷續續地低聲說著話,淚水從他臉上滑落。
“我愛她。我一直愛著她。”這話跟薩特思韋特先生不久之前偶然想到的話一樣,“我們屬於同一個世界,她和我。我們想法相同,夢想相同。我會永遠愛她。”
“你怎麼知道?”
俄國人瞪著他——因為他急躁的語氣。
“你怎麼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說著,“所有的戀人都是這麼想的——都是這麼說的——可真正的戀人隻有一個??”
他轉過身,差點跟奎因先生撞個滿懷。他激動不安地抓住他一隻手,把他拉到一邊。
“是你,”他說,“剛剛跟她一起的人是你嗎?”
奎因先生沉默片刻,然後溫和地說:
“如果你願意,可以那麼說。”
“可女仆沒看見你?”
“女仆沒看見我。”
“但我看到了。為什麼?”
“也許,你所付出的代價讓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解地看了他片刻。接著,他全身抖得像一片楊樹葉。
“這是什麼地方?”他低聲說道,“這是什麼地方?”
“今天早些時候我告訴過你了。這是我的小路。”
“情人路,”薩特思韋特先生咕噥道,“人們沿路而過。”
“大多數人,遲早會的。”
“在它的盡頭——他們找到的是什麼?”
奎因先生微微一笑。他的聲音非常柔和。他指著他們上方破敗的農舍。
“他們夢中的房屋——或者是垃圾堆。誰知道呢?”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抬頭看了看他,全身湧起一股強烈的反感情緒。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可我——”他聲音顫抖,“我從未走到你的小路的盡頭??”
“那你後悔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畏縮了。奎因先生似乎蔓延得無邊無際??薩特思韋特先生眼前的景象既有一種威脅感,又讓他恐懼??歡樂,悲傷,絕望。
他那舒服自在的小靈魂驚恐地縮了回去。
“你後悔嗎?”奎因先生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他讓人害怕。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結結巴巴地說,“不——不。”
接著他突然重新振作起來。
“但是我能看到一些東西,”他大喊,“也許我隻不過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但我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你自己也說了,奎因先生??”
但奎因先生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