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
劇院裏上演的是威爾第(威爾第(1813—1901),意大利作曲家。現實主義歌劇大師之一。——譯者注。)的歌劇《茶花女》——憑良心說,這是一部平庸之作,但它已經演遍歐洲所有的舞台,我們俄國人對它也很熟悉。威尼斯的演劇旺季已過去,所有的歌手都沒有超越中等水平;每個歌手都在聲嘶力竭地大叫。扮演維奧列塔這一角色的是個沒有名氣的女演員,按觀眾對她的冷漠態度來判斷,是個不那麼受人愛戴的演員,但是還有點天賦。她是個不太漂亮的年輕姑娘,長著一雙黑眼睛,嗓音不是十分平穩,已經有點破了。
她打扮得很花哨,有點近乎於天真,但並不好看:一張紅色發網蒙在她的頭發上,一件褪色的淺藍色緞子連衫裙把她的胸脯繃得緊緊的,一副瑞典式的厚手套快要套到她的尖削的肘部了;她,一個貝加莫(貝加莫,意大利北都城市,貝加莫省的行政中心。)牧羊人的女兒,哪能知道巴黎的茶花女們是怎樣打扮的呀!她連沉著自如地待在舞台上也不會;但是她的表演中卻有著許多真情實意,她演唱時的表情和韻味帶著一股隻有意大利人才擁有的特殊的狂熱勁。葉蓮娜和英薩羅夫倆坐在一個緊挨在舞台旁邊的昏暗的包廂裏;他們在美術學院陳列館裏突然產生的那種快活心情還沒有消逝。當那個陷入女色誘惑之網的不幸青年的父親,身穿灰黃色燕尾服,頭帶蓬鬆的白色假發,登上舞台,歪斜地張開嘴,尚未出聲就先怯場地唱出男低音的淒涼顫音時,他們倆差一點撲哧一聲笑出來……然而,維奧列塔的表演在他們身上起作用了。
“簡直沒有人給這可憐的姑娘鼓掌,”葉蓮娜說,“可是我認為她要比任何一個忸忸怩怩、裝腔作勢、老是想博得觀眾好印象的自以為了不起的二流名角兒好上一千倍。這個姑娘好像顧不上鬧著玩;瞧瞧吧,她並不理會觀眾。”
英薩羅夫把身體俯伏到包廂的邊沿上,凝神地盯著維奧列塔看了一會兒。
“對,”他說道,“她沒有在鬧著玩:感到死亡已經臨近。”
葉蓮娜不作聲了。
第三幕開始了。幕布已升起……一看到這張床、這些擋上窗戶的窗簾、這些藥水瓶、這盞被遮住的燈……葉蓮娜就打了個哆嗦。她記起了與此近似的往事……“未來呢?現在呢?”她腦海裏一掠而過地閃現出這個問題。像是故意似的,為了與女演員的假的咳嗽聲相呼應,包廂裏響起了英薩羅夫低沉的真的咳嗽聲……葉蓮娜偷偷地朝他看了一眼,並且立即就讓自己的臉上露出了安之若素的表情;英薩羅夫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也開始微笑,並輕輕地跟著演員哼唱起歌來了。
然而,他很快就停止哼唱了。維奧列塔的表演越來越出色,越來越自然了。她拋掉了一切不相幹的東西、一切不需要的東西,並使自己的天賦充分發揮出來了:對一個藝術家來說,這可是一種難得有的、至高無上的幸福啊!她突然跨越了那條不可能確定的、然而美就位於其外的界線。觀眾為之精神一振,感到驚訝了。其貌不揚的破嗓子的姑娘開始把握住觀眾,開始支配觀眾了。女歌手的嗓音聽上去好像也已經不是破的了:它變得親切感人和渾厚有力了。“阿爾弗雷多”出場了;維奧列塔的一聲歡叫差一點兒掀起一場名字叫fanatismo(意大利語:狂熱。
)的暴風驟雨般的滿堂彩,與它相比,我們北方人的喝彩聲就算不上什麼啦……一轉眼的工夫——觀眾又安靜下來了。二重唱開始了,這是歌劇中最精彩的一個節目,作曲家成功地在這個節目中表達出了無理智地虛度掉青春年華的年輕人的全部懊悔之情,表達出了絕望和無奈的愛情所作的最後一搏。全身心投入戲中的女歌手受蕩漾於全場的同情氣氛的烘托和衝擊,眼裏噙著藝術創作獲得成功的喜悅之淚和真正的痛苦之淚,已沉湎於那場把她托起來的感情波瀾,她的臉變樣了,麵對著突然逼近過來的可怕的死亡幽靈,她的嘴裏迸發出一串激情直衝雲霄的祈禱話:“lascia mi vivere…morir si giovane!”(“讓我活下去吧……這麼年輕就要死啦),這番表演使整個劇院裏響起了狂熱的掌聲和興奮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