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癲僧醉笑人間老(1 / 3)

脫歡嘴唇微動,道:“謝慎兄弟,你會遊水不會?”聲細如蚊,幾不可聞。謝慎勉強才得聽清,卻是微微的一怔,不明其意。脫歡朝四周顧望一眼,又再湊近到他耳邊,低聲道:“他們在互相廝殺,正是天賜良機,你如能遊水,便有脫身的法子。”謝慎聽他這麼一說,立時也恍然大悟,原來脫歡是想乘著船上混亂,從水路遁逃,隻因前次在鐵船幫中,兩人說話之際被那秦舞陽知覺,險些釀成了大禍,前車為鑒,是以他說這幾句話時格外小心,唯恐再被旁人聽了去,那便萬事莫提。

謝慎雖是生於北方,但華陰北臨渭水,他幼時讀書種田之餘,常在河裏玩耍,因此水性倒也精熟,便悄聲應道:“潛水是不行的,遊水還能對付。”脫歡點點頭,仍是輕聲輕氣地道:“那便行了,一會兒我留在這裏和他們周旋,你俟機帶著我妹子從水裏逃走。”他適才見了眾人神情,猜知他們多半不懂水性,他與妹子白音卻是自小在蒙古斡難河畔長大,水裏的功夫都是絕佳,稍加思量,腦中登時便生出了這條脫身之策。

謝慎問道:“脫歡大哥,那你呢?”脫歡搖頭道:“我自有理會,你不必擔心。”說著又用蒙古語對白音說了一通話,白音點點頭,答了兩句,眼中卻蘊著淚珠,大有不舍之情。謝慎聽不懂二人言語,但見脫歡神色凝重,白音泫然欲泣,心想:“脫歡大哥對漢人終究懷有成見,他既不願讓我知曉,我自不便多問。”他知脫歡心機深沉,極富智計,如此安排,必定另有用意,自己若是再問,隻怕他便要見疑,當下默默不語,隻待其示。

說話之間,那廂聞白與應修、崔烈已鬥到了二十招外,眼見他劍路縱橫,如刀劈斧鑿,漸已將二人逼至了艙門邊上,隻消再進一步,便可奪門而出。那二人卻也瞧出了此節,指掌護身,緊守門戶,隻盼能多拖得一些時分,羈絆住眼前這個強敵。

聞白暗思:“我何必用尋常招數和他們糾纏?”心念甫動,右臂猛地一沉,圈轉鐵劍,自左而右向二人腰間疾掃過去。這一劍劍挾勁風,隱隱含有風雷之威,應修、崔烈本已抱定了主意,堅不再往後撤,但見對方來勢淩厲已極,終不敢硬接這招,隻得再退了一步。哪知這不退倒也罷了,二人這向後一退,卻正好撞上他的後著。原來聞白這下聲勢雖猛,卻是使得虛招,他算準了二人後退方位,右手劍招未待使老,內力早已運至左手,驀地裏又是一掌拍出,一道巨力向那二人源源不斷壓將過去。他這路“大奔雷劍法”本是走的陽剛開闔,光明正大的路子,這招“雷奔雲譎”卻是大異其旨,其劍出如烈雷,其詭譎若翻雲,中間更還夾雜著左手掌法,剛猛之中蘊蓄柔勁,威顯之處暗藏機鋒,乃是他近年來苦詣自創的一招,單就威力而論,實不在任何一招大奔雷劍法之下。

應修、崔烈見他劍勢陡變,突生奇招,這時渾身要害已盡數落在對方掌力籠罩之下,知道當此情形,實已避無可避,如不接擋,勢必要身受重傷,不得已之下,隻好各出一掌,運起內力與之相抗。但聽“啵”的一聲,三股掌力相撞,聞白屹立不動,應修和崔烈俱是渾身大震,倒退了數步,背心在欄杆上重重一撞。兩人早就料知比拚功力,絕不是此人的敵手,但見以自己二人合力,居然連他左手一掌也擋不下來,還是忍不住駭然變色,心想此人武功實是勝過自己太多,倘若單打獨鬥,自己能否接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無把握。

聞白一招迫退白蓮教兩大高手,臉上卻無一絲興奮之狀。他一掌既出,更不多朝二人瞧上一眼,當即湧身上前,跨出艙門,要去追那林寒蕭。忽然間耳邊又是“轟隆”一聲響起,船身複又劇晃,震動之烈,比之前一次更為厲害。旁人卻聽得清楚,這聲響乃是從船尾傳來。

事至於此,人人心下都已再明白不過,自己所乘之船正向北麵駛去,震蕩之聲卻自南邊發出,顯然不是撞上了暗礁等物,而是出於人力所為。在這江南一帶,敢和官府公然為抗的,除了白蓮教外,再無旁人。

原來林寒蕭極有城府,當之未上船時,便已預伏好了後著,倘若自己能憑武功懾服對方,便即將人交出,那自是再好不過;如若比武不能得勝,則即另使熟識水性之人潛到江中,在對方的船底暗動下手腳,方才他進艙之時,曾引蕭吹奏數聲,便是事先定下的暗號。旁人隻見他也身在船上,眾目所矚之下,誰也沒料到他會行此一著。這一來神不知,鬼不覺,比及座船遇事,他便乘眾人一怔之際突然出手,擄走了常無言,應修、崔烈卻留下以作斷後。這前後的種種關竅當真設得天衣無縫,絲絲入扣,即連聞白、秦舞陽這等大高手,一時竟都沒能覺察,被他瞞過。

眾侍衛一想到是白蓮教在暗中搗鬼,一股涼氣直從心底冒出,雖見聞白得勝,卻無一人喝出彩來。

這時白浪衝天,狂濤如傾,打到船身之上,直擊的水沫亂濺。座船連遭得兩下撞擊,又給巨浪這麼一衝,焉還能吃受得住?隻見船身晃斜,下沉之勢愈急。

眾人隻覺冰冷的江水已浸沒至小腿。其時雖是四月天氣,但春寒尚未褪盡,故江南有民諺謂之曰“春冷透骨寒”,時人又作歌雲:“春天孩兒麵,一日變三變。”皆是道的此間春季,白天往往陽光和煦,到了傍晚卻自陰生寒涼。這時夕陽漸沒,晚風微蕩,江水浸體,隱隱覺有刺骨之涼。

眾侍衛眼見江水漫進船艙,隻道自己轉眼便赴黃泉,臉上一齊慘然失色,突然間有一人罵道:“直娘賊,老子來到江南,卻把大好性命喪在這裏!老子做了鬼……老子作了鬼……”竟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罵,兀不絕口。

這罵端一開,旁人也都跟著紛紛喝罵,有的說白蓮教傷天害理,自己無辜受累,縱到陰間,也定要向閻羅王告上一狀;有的卻道漢王暴虐不仁,自己是誤受其誘,才致有今日慘事;更有幾人想起,剛才淩玉娘為求追敵,反害同伴,倘若其時被她所抓的那人便是自己,此刻哪裏還有命在?眾人平日裏都沒少受她的輕侮,隻是一來忌憚她武功了得,二來又深得朱高煦的寵信,誰也不敢得罪於她,今日反正有死無生,那還有什麼顧忌,索性痛罵一番,也可稍解胸中之憤。每個人當處絕境,多少總會生出一些怨恨之念。這些人本非良善之徒,一至大禍臨頭,自是把一切事由都怪到了別人身上,倒似自己深負冤屈,這時惱恨起來,呼爺咒娘,叫罵之聲迭起不斷。

嵐心和珊心瞧著這些人又喊又罵,神情可怖,禁不住有些害怕。二女終年居於海島,在海浪中捉魚嬉鱉,以解寂寞,早自習以為常,雖見覆舟在即,卻也不怎麼放在心上,隻是見師父被人捉去,生死未卜,自己偏又無力相救,心裏又是憂急,又是難過。瑚心的眼淚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幾度欲要落下,嵐心牽著師妹小手,靠在一起,靜靜坐在艙角,看著眾人。

應修和崔烈對望了一眼,應修冷笑道:“他們自起內訌,咱們去罷!”崔烈道:“好!”向聞白道:“姓聞的,我武功大不及你,今日之恥,來日再當圖報!”說完和應修相視大笑,轉身一躍,跳入了江中,隻聽撲通一聲,水花微蕩,兩條人影已沒入了波濤之中,就此不見。聞白見二人雖然落敗,卻仍不失高手氣度,當此風浪之下竟敢隻身入江,水性之佳,膽量之大,的是罕見,心中暗暗佩服,但隨即便眉頭緊鎖,想到自己武藝雖強,水裏的功夫卻是平平,此刻船將覆沒,眾侍衛已亂了手腳,眼前之狀,卻如何是個了局?就這麼稍一躊躇,隻聽得前邊傳來了兩下哈哈的笑聲,轉頭一看,見林寒蕭已當立在他來時所乘的那條龍舟船頭,向這邊抱拳笑道:“今日叨擾各位,林某不勝歉疚,此刻匆別,禮數欠周之處,還望海涵,咱們後會有期了。”玉蕭一揮,那艘船上登時揚起了一道巨帆。聞白一見之下,已知秦舞陽也未能將他攔住,更不由深自一凜,心事重重。

秦舞陽方才追出艙門,隻因被林寒蕭搶先一步,自己乃是從後趕去,終究追之不上,待見他欲跳回自己座船,急忙發了一掌,向他背心擊去。這一招攻敵必救,本是武學中極高明的手法。豈知林寒蕭頭也不回,提著常無言縱身一躍,剛好秦舞陽掌力擊到,他深吸了口氣,竟借著這股大力,如一隻斷線的風箏般,輕飄飄地向前平飛出數丈,雙腳已踏上了甲板,回身一笑,道:“有勞秦老師相送!”秦舞陽滿以為這下不論他出招擋架,抑或閃身避開,隻須緩得一緩,自己後招跟至,一接上手,他便決計逃不脫了。卻不料他竟還有這門卸力禦勁的奇妙功夫,如此一來,倒似成了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心中如何不惱?秦舞陽以己身輕功度量,雖也勉強能躍上那船,但料想自己人在半空之際,林寒蕭定會暗施殺手,那時自己沒半點憑臨之地,就算不死,也非受重傷不可。

其時南風刮的正勁,帆布上吃足了風力,轉眼之間,兩船便已相隔數丈。秦舞陽見此情狀,心下苦無對策。饒是他精明強幹,今日卻接連兩番折在此人手下,胸中實是忿懣難言。淩玉娘輕功不及二人,待至船頭,林寒蕭早已揚帆而去,她雖有飛刀在手,但正麵對敵,料來也奈何他不得,何況她對他頗有傾心,殊無傷他之意,當下柔聲笑道:“林公子,你怎麼連茶水也不喝上一杯,就這般匆忙離去了?小妹這兒可還有幾句話想要與你說一說呢。”她說話似是嬌軟無力,但聲音鑽入耳中,卻叫人聽的一清二楚,內力之深,竟不在崔烈等一流好手之下。

林寒蕭笑道:“不敢勞煩仙子。秦老師,在下少陪了,改日當再向你請教幾招。”說完複又揚聲長笑,這笑聲從江風中傳來,有些斷斷續續,卻是愈來愈輕。

秦舞陽見他漸漸去遠,滿腔怒氣無處可泄,忽地瞥見江麵上氣泡翻騰,水中隱有黑影遊動,心念動處,突然暴起一聲大喝,提起船頭鐵錨,對準黑影奮力擲去,嘩的一聲,江麵浪花被炸起了三丈餘高,接著從水裏傳出一聲悶哼,一股血水從江中湧了上來。秦舞陽手腕一提,把鐵錨收回,隻覺錨頭頗為沉重,竟是從水底拖出一個黑衣人來。

那人被鐵錨帶起,重重摔到甲板上,渾身是血,錨頭直插入腰,猶自慘叫不絕,秦舞陽喝道:“你是白蓮教的什麼人?何以在此鬼鬼祟祟?在座船上究竟做下了什麼手腳?”他連問了三問,那人卻一句話也不答,突然間詭異地一笑,仰天念道:“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天地皆喑,白……蓮……蓮……”一句話未畢,身子便已癱軟,一動也不動了。秦舞陽俯身探他鼻息,搖了搖頭,歎道:“可惜。”淩玉娘忽道:“小妹聽說,江南白蓮教有一支‘水鬼隊’,專在江海之上劫越往來船隻,水裏的本事都是千裏挑一,極為了得,想來此人便是了。”秦舞陽不置是否,凝目向江上再望,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水中黑影綽綽而布,少說也有二三十來人,座船被人搗鬼,不問可知,自必是這群人所為,至於他們是如何動的手腳,卻是不得其解。

那些人眼見同伴身死,深怕秦舞陽故技重施,各自四散遊開。秦舞陽毫不理會,隻管揮舞鐵錨。此刻形格勢禁,他已顧不得留下活口審問,每一擊擊出,錨頭必然戳中一人要害,跟著一甩一揮,中錨者無不死於頃刻,如法炮製之下,霎時間又連斃得七人,江麵上血染一片。餘人見勢不妙,急忙鑽入船底,叫他無法再行擲錨殺人。

謝慎等所乘之船乃是漕運舶船,船身構造極是堅固,本來船頭進水,一時半刻也不易沉沒,但船尾的那道口子實在太大,這時江水滾滾而入,船身已有小半沒在了江中,隻剩船頭尚無積水。眾侍衛紛紛逃出艙外,擠到了船頭。脫歡拉著白音,嵐心拉著瑚心,也向艙外奔去,謝慎道:“嵐心姑娘,瑚心姑娘,二位可懂水性麼?”瑚心尚自愕然,嵐心道:“謝大哥,你是說……”忽然住口,伸手指了指江麵。謝慎點點頭,心想:“嵐心姑娘見機甚快,比我可強的多了。”

嵐心還待再說,忽聽身後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外邊風大浪急,各位朋友這就想走了麼?”謝慎等都吃了一驚,回身看去,隻覺眼前人影一晃,身前七尺處已多了一人,錦袍寬裘,長髯飄灑,正是那鐵劍聞白。

他一掌迫退應修、崔烈,並未走遠,此刻尚在艙邊,他耳音何等機敏,身側便有極細微的動靜,也不能逃得過他的耳目,這時振劍長笑,欺近眾人身前,左手衣袖輕拂,一道淩厲的勁風鼓蕩而出,立時將謝慎五人牢牢裹住。他隻圖製住眾人,不欲傷諸人的性命,因此這一拂上隻使了三分勁道。即是如此,嵐心等三女的功力較淺,被他一拂之下,還是站立不穩,同時向後跌出。五人之中,謝慎的內力最深,袖風一及加身,隻覺胸口大震,身子便要向後倒去,急忙運起內功相抗,霎時間隻感雙腿酸軟,眼前金星亂冒,卻兀自挺立不倒。脫歡當聽得聞白說話之時,心中早存戒備,見他撲到,雙足立時急蹬,向後躍開了一步,從懷裏摸出一物,朗聲叫道:“這東西你要是不要?”說完右臂一伸,將那物置於船外,作勢揮手欲扔,其意甚是明顯,隻要聞白再踏上一步,便將此物擲入江中。

聞白見自己這一拂竟沒能摔倒眼前這個鄉下少年,本已頗生駭異,又見脫歡驀地裏拿出一件物事,更不由一怔。他未及瞧清那是何物,聽得脫歡如此一說,便即注目望去,眼見那物似是被層層油紙油布包裹,黑黝狹短,一時看不出有甚奇特之處,暗道:“這是什麼東西?這小子莫不是在使詐誆我?”便“嘿嘿”一笑,說道:“想使緩兵之計麼?聞某可不會上你的當。”這話一經出口,卻見脫歡冷笑連連,神情中大有不屑之意,忽地想起一事:“這東西莫非便是王爺所要之物?”念及此處,心中不禁一動:“那常無言已被白蓮教搶去,看來勢難奪回。此物若當真便是王爺所要,倘再有個什麼閃失,叫我如何去向王爺交代。恩,小心使得萬年船,此事切不可貿然急躁,莫要一個不慎,反倒遂成憾事。”當即和顏說道:“這裏頭是什麼東西,可否讓在下瞧上一瞧?”說著一步一步朝他慢慢踱去。脫歡手臂一揮,又往外移了數寸,喝道:“站住了!你再上前一步,我就鬆手,這東西大家誰也別要了。你若不信,便來試上一試。”

聞白笑道:“好說,好說。脫歡王子,那以你之意,便欲如何?”他怕逼得緊了,脫歡說扔便扔,自己可當真就**物兩空了,於是頓步不前。脫歡冷笑道:“你讓我這幾位朋友走了,我便立即將這東西交與你,我也隨你同去北京!怎樣?”這時三女都已站起,立到了脫歡身後,聽得這話,謝慎和嵐心齊聲叫道:“不可!”脫歡也不理會二人,隻是凝神注視著聞白,生怕一不留神,他便伸手來奪,以他的武功,自己可萬萬抵敵不過。

聞白心道:“這幾個小妞既非正主兒,我留著卻有何用,那鄉下小子是死是活,更不和我相幹,這等順水人情,我又何樂不為?”當下卻裝作十分為難,沉吟片刻,才道:“也罷。諸位貴客既不願留,這就請便吧,在下決不勉強就是。”脫歡轉頭對謝慎等道:“你們發什麼呆,還不快走?”謝慎急道:“脫歡大哥,這是你們族中要物,怎能輕易交付旁人。我原不知你是要以此來救我們,否則謝慎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你這般所作,卻叫我們於心何安?”脫歡心下大急,但這當口哪有功夫和他分說,高聲叫道:“謝慎兄弟,你隻管帶我妹子走便是,其餘之事,不須擔心。”謝慎堅執不肯,隻是搖頭。聞白突然笑道:“好個義氣深重……”話聲未歇,人已陡然而至,縱到了脫歡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