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歡大吃一驚,揮手欲把那物拋出。可聞白怎能容他出手,左掌一探,食指連動,早已點中了他肩上的“雲門穴”和手肘的“曲池穴”。這兩處穴道被點,脫歡一條右臂登時癱軟無力,手掌鬆開,那物便從半空落下。聞白右手反揮,鐵劍從他背後遞了出去,劍尖在空中劃過了一個圓圈,一股柔風自圈中卷旋而出,那東西隨風一蕩,下墮之勢已消,便似被一道無形之力給牢牢吸將了住,竟在空中緩緩升起,重又飄回了船上。這幾下快捷如電,待得脫歡被製,那物穩穩落到手中,才聽他笑吟吟的把一句話說完:“……那就一齊留下了罷。”
脫歡臉如土色。謝慎見他手不沾物,便能隔空遙取,這門功夫實是匪夷所思,也不由得蹺舌大駭,暗道:“若非我親眼所見,怎敢相信世上還有如許神妙的武功。不知師父與他相比,會是誰高誰下?”這般想著,卻見聞白的臉色已由喜轉驚,繼而大顯怒色。原來他奪下那物之後,隨手一捏,即知裏麵所放的絕非自己欲求之物,臉色沉了下去,說道:“原來閣下是在消遣聞某,嘿嘿,好極,妙極!”掌心潛運內力,神功到處,隻聽“嗤嗤”兩聲,油紙油布已被震成了碎片,如蝴蝶般隨風四散飄蕩,再看他手中時,卻是空無一物。
謝慎險些“哎呀”一聲喊了出來,心頭恍然:“我怎地沒想到脫歡大哥是在使計騙他。我不明所以,強充好漢,豈知卻是壞了大事,不但自己脫不了身,連嵐心姑娘她們也給我累了。謝慎啊謝慎,你成事不足倒也罷了,怎麼又總是敗事有餘?”內心之中深自懊惱。便在此時,各人忽覺腳下一晃,一股熱浪迎麵撲來,幾乎便在同時,耳邊響起一聲“砰”的大響,直震得眾人耳膜脹裂,一時欲聾。霎時間隻見黑煙彌漫,刺鼻之味四作,船身仿佛中了大炮轟擊。脫歡叫道:“小心!這是炸藥!”蒙古人向來極重火器,當年蒙古鐵騎縱橫天下,固然是得益於騎兵之利,卻有一半功勞也須歸於火藥之用。脫歡反應既快,又深知此中厲害,一覺熱浪襲麵,立即拉起白音伏身低下。謝慎等都被震得甩出兩三丈外,一時都驚得呆了,等回過神來,才覺身下一軟,四下裏全是江水,眼見身旁的船舷被炸破了一個大洞,船艙已然稀裏嘩啦的爛成了一片,木片紛飛,漂浮在江麵之上。
各人見了眼前此景,無不膽戰肉跳,心悸之餘,卻又不禁暗自慶幸,均想:“適才若不是及時離得船艙,此刻我哪裏還有命在。”聞白輕功卓絕,一震之下,立即向後飄開丈餘,一探周圍形勢,眼見剛才這一炸,已把船身從中炸為了兩半,自己所在的這一截不久即要為波濤吞沒,心知若再停留片刻,縱不喪生魚腹,也非給炸藥送了性命不可。他武功再強,終是血肉之軀,畢竟不敢與火藥之力相抗。
聞白放眼環望,瞥見幾根桅杆正搖搖欲折,當即跳上桅台,鐵劍橫揮,對準一根桅杆的腰心奮力擊去,這桅杆雖然堅固,但先前經炸藥一炸,根基已鬆,再被聞白攔腰一劍,怎還禁受得起,喀喀兩聲,桅杆從中折斷,橫墮入江。
聞白卻不跳上那截斷桅,收劍回鞘,突然反身搶出幾步,在脫歡的肋下點了一指,脫歡應聲癱倒。謝慎和白音都吃了一驚,一齊張臂要攔。聞白不避不讓,右手提起脫歡身子,左手袍袖仍是一揮,這一次又添上了一分力道。白音被他一拂即倒,跌在一旁,謝慎見狀,急忙出掌相擋,與他袖風一觸,立覺胸口似被一塊巨石壓住,渾身骨骼欲裂,幸爾這時水已沒脛,他緩緩向後倒退得兩步,卻乘勢消解了這股巨力。聞白心下一驚:“這鄉下小子手腳笨拙,武功低微之極,隻不知是從哪裏學來了這一身高明的內功,著實有些門道,不妨便一起捉了回去。”心念電轉,竄身上前,伸手向謝慎手腕抓落。這一抓出手雖不甚迅,但暗藏三個變式,隱伏著七八路後著,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擒拿手法,縱是比謝慎武功高出十倍之人,原也不易招架。豈知謝慎沒學過拳腳兵刃上的功夫,全不懂見招拆招之道,聞白以如此招數施之其身,便如牛刀殺雞,精妙之處反倒不顯。而謝慎胸中全部所學相加一起,也隻不過是那一套虎爪擒拿手的“入門十二式”,與聞白相比,其間的博寡高低,實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計。但正因他所會極少,這十二招在腦中反複琢磨,實已想得純熟無比,這時猝然遇變,對方手指剛一搭上他的手腕,自然而然便使出一招“翻”字訣相應,手腕橫轉,登時掙脫了聞白掌握,向旁躍開。
也是聞白太過大意,一抓得手,正感欣喜,萬沒料想到謝慎居然還有這等能耐,不禁大為驚詫,喝了一聲:“好小子,看你不出,原是深藏不露。”再待上前,忽覺麵前寒光點點,兩柄長劍同時向自己刺來,正是嵐心、瑚心二女。原來秦舞陽見她們功夫尚淺,不足為患,為示善意,便沒有卸去二女的兵刃,此刻拔劍在手,分從左右攻上。
聞白不欲和她們多作糾纏,左手一圈,中指連彈,錚錚兩響,兩柄長劍一齊脫手飛起,掉入了江中,跟著左手探出,向二女抓去。嵐心見機較快,一把將瑚心推開,叫道:“師妹快隨謝……!”話未說完,已被他拍中了穴道,委頓而倒。聞白冷笑道:“一個兒也別想走!”正要追上前去,將餘人一一點倒,突然間一個浪頭從側麵撲將過來。這道浪頭來得突兀之極,聞白不熟水性,但見這巨浪如同一堵水牆般蓋下,哪敢稍動半分,情急之中隻得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雙腳牢牢釘在船麵,任由狂風吹打,巨浪覆身,他隻屹然不動。隻聽身旁船木橫飛之聲不絕,隔得半晌,才複平靜,睜眼看時,卻不由得一駭,眼前除了脫歡與嵐心橫躺於地,另外三人早自不知去向。
這時船身已喀喇喇的響個不停,隨時隨刻都會碎裂,聞白不敢再行逗留,當下也顧不著理會餘人的死活,左手提了嵐心,右手提了脫歡,雙足輕輕一點,跳上了那截桅木。他武功當真高極,那截斷桅在水中不住地滾動,幾無立足之處,他手中又多加了兩個人的分量,但足尖一及踏實,桅木隻微微的一沉,他人便已站穩。聞白一手托著二人背心,一手以鐵劍劃水,乘風逐浪,踏波而行,竟如平地。
謝慎、白音、瑚心的武功遠遠為遜,當巨浪飛來之時又猝不及防,待得驚覺過來,早已身淩半空,被衝出了船舷之外,這一落將下去,便是掉進了浩蕩不盡的錢塘江中。
所幸三人都識水性,先後跌入江裏,卻並不慌張。隻因江上風浪太大,一時間難以鑽出江麵,於是屏息凝氣,在水底靜待。好在狂風不終朝,這些時分三人也盡能支持得住,隻是心中各懷牽掛,卻是急欲想探知旁人的安危。
三人同存此念,待巨浪稍見平息,便一齊探出腦袋,左右一望,見到同伴互相無恙,心中均是一寬,但跟著便即想起,嵐心和脫歡二人尚未脫厄,此刻仍在船上,生死難卜,不禁又焦急起來。謝慎轉目四眺,隻見座船在南邊十來丈外,一截船身已然沒去了大半,隻餘下幾根桅杆還露在水麵,看來轉眼也要覆沒,另一截船身卻不知所蹤。忽聽白音叫道:“謝慎,你看那邊!”謝慎與瑚心齊問:“怎麼?”順著白音手指指處望去,但見一個人影矯躍如飛,身子隨波起伏,猶似在江中踏浪行走一般,正向著東北方向疾行而去。謝慎定睛細看,認得那身影正是聞白,又見他手裏似還提著兩個人,依稀便是脫歡和嵐心,大聲叫道:“是嵐心姑娘和脫歡大哥!”
瑚心和師姐自幼感情篤深,從未有過半刻分離,這時見師姐遇險,急得要哭了出來,連聲呼道:“師姐!師姐!”但在江風呼嘯之下,她的聲音又豈能傳得出去?三人見狀,忙即撥水遊去。三人水性雖都不弱,瑚心尤是了得,可身處在這狂風駭浪之中,又無一點憑托之地,身子全然的不由自主,想要如聞白這般任意而行,實在談何容易。剛隻遊出了丈餘,便又給波浪打了回來,試了數次,非但沒遊近寸步,反而離得愈遠。三人心下焦急,都祈盼天上能飄來一陣北風,將自己吹回船邊,可這陽春四月之際,卻從哪裏去找來北風?
其時東南風益發刮得疾勁,三人順著風勢水流,不停地向西北飄去,片刻間已與座船沒處相隔了數十丈之遙,暮靄茫茫之中,但見聞白和座船都慢慢變得模糊,終於全在天邊隱沒了。
三人墮江之地離北岸不遠,在江中漂流了一個多時辰,隱約已能瞧見陸地。這時天色漸暗,江上漁船早都散盡,一路順江而下,竟連一條船隻也沒遇上。好在一近岸邊,風浪自也小得許多,三人無須再靠水勢浮流,自行便朝江岸遊去。
陸地瞧著就在近處,但直遊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靠近岸邊。到了陸上,放眼望去,惟見碎石雜陳,僻無人煙,原來著身之處竟乃是一片荒涼之極的亂石灘。
三人在水中遊了這許多時候,已是筋疲力盡,身上衣衫浸得濕透,又凍又累,足下一晃,一齊跌坐在地上。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心頭皆自悵然,雖是脫得困境,卻無半點無喜悅之情。瑚心想起師父與師姐都被人擄去,現下不知處境如何,心中難受,鼻子一酸,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謝慎和白音相顧無措,也不知當如何安慰於她。
瑚心哭得一陣,心情漸平,擦了擦眼淚,低頭不語。這時清月升出,懸掛中天,江邊風大,吹在身上,更增了幾分寒意。謝慎和白音體格壯健,尚能抵受得住,瑚心被冷風一吹,牙關不住地打戰。謝慎見她臉色蒼白,渾身發顫,怕她受凍著涼,伸手在懷裏一摸,暗叫一聲:“糟糕!”原來自己隨身所攜的火絨火折全被江水浸濕,已不能用,於是轉頭詢問:“白音姑娘,瑚心姑娘,你們的火折火石還能用麼?”白音和瑚心探手入懷,取出來一看,也都如他一般,各自搖了搖頭。謝慎皺了皺眉頭,尋思:“這下可不太妙了!便叫如何是好?”呆了一陣,遊目再向四周察探,眼見此處前無人家著落,後有大江相阻,看來今夜勢必須在野外露宿一夕,若不能生火禦寒,實不知該如何度過。他思來索去,始終想不出一個妥善計議,心中不免歎息:“倘若師父在此,定能解此困局,便是以宋大哥之才,也必當拿得了主意,偏隻我謝慎無能。”越想越是懊喪,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他正自怨自艾,一瞥眼間,忽見東北方向隱隱似有火光,心中一喜,大聲道:“你們看,那邊好像有人在生火。”白音和瑚心起身望去,見東北一帶是片樹林,月光之下,果有蒙蒙煙火騰空升起。
當下三人快步朝林子裏走去,甫一進林,便聞得一股香氣從不遠處飄來,似是有人在烤炙食物。三人均想:“前邊果然有人。”循著香氣找去,行不多時,來到一塊寬闊處,隻見前邊兩株大樹間放著一塊巨石,石旁生著堆柴火,一根粗棍上吊著一個瓷缽,兀自在火上燒煮,再向四周望去,卻是空蕩蕩的並無一人。
三人走到近處看時,見那隻缽內正烹煮著一大碗肉,香氣從裏陣陣噴出,乃是肉塊混著焦糖和蔥花的氣味,濃鬱撲鼻,煞是誘人。謝慎幾個自打昨日夜裏起,隻在船上食用了一些糕點,此刻早已饑餓難耐,一聞得肉香,不由舌底生津,腹中更咕咕打起響來。
謝慎低頭沉吟:“這些肉既然放在此地燒煮,那自是有主之物,或許是它主人一時走開,不久便要回來,我們若不告自取,豈非與偷竊無異?師父常言道:‘大丈夫縱橫世間,最要緊的便是身有骨氣,倘是別人之物,縱是希世之珍,亦當掉頭不顧,方顯矯矯獨立,卓爾不群。’我謝慎雖不能學到師父的半成本領,但也決不可行那盜賊勾當,平白叫人瞧不起,更有負師父平日的教誨。”想到此處,一股傲氣登時勃然而興,待要轉頭不再去看,一抬頭,卻隻見瑚心與白音的目光正向自己射來。
三人六目相視,謝慎眼見二女雖沒開口說話,但臉上神情極懷殷盼,顯是要等自己來作決斷,不禁又起猶豫:“該死,該死,我隻顧及自己名聲,卻把兩位姑娘全然給拋諸腦後了。就算我能熬得一夜饑餓,難不成叫這兩位姑娘也學我這般,她們又如何能夠挨得?何況她們既非大丈夫,何必要跟我同受此苦。就算是我自己,又算是哪門子的大丈夫了?”他這般胡思亂想,胸中更是拿不定主意,雙手一擺,突然間一團東西從袖中落下,“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謝慎拾起一看,見是傅雲山臨別時所留贈自己的那袋碎銀,心中一動,登時歡喜起來:“是了,我們取別人的東西來食,隻須留下些銀錢,那就不能再算是‘竊’,隻能算作買之、借之了。既然非竊,任他是買是借,自然便也不無可為。即令它主人回來見到,我們但叫善言以對,料來也不會怪責。”轉念又想:“昔年孔夫子厄於陳、蔡之間,也曾索飧於人,我謝慎現下不過是效仿先賢,其行雖不為一,其意卻是相同,又有何妨了?恩,聖人所為,總是不會錯的,便是這個主意。”他以古人之事強解,道理上雖不甚通,但這番牽強附會,一時間竟也令得胸懷釋通,當即笑著說道:“白音姑娘,瑚心姑娘,兩位都不餓麼,怎地不吃?”說完從缽中抓起一大塊肉,放進嘴裏,輕輕咀嚼了幾下。他本意隻在裝勢作樣,欲要引得二女動手,誰知一嚼之下,但覺滿嘴鮮美,肉汁四溢,清甜甘濃,實乃生平從未嚐過的美味,與尋常牛羊之肉都大不相同,也說不出到底是何滋味。他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下肚去,忍不住便又再去取第二塊來吃。
白音和瑚心早已餓極,兩人一個爽樸,一個調皮,原非拘禮之輩,但姑娘家麵子終薄,明知此肉乃別人所烹,自己終究不便先行開口。此刻聽謝慎一說,又瞧他吃的香甜,這才依著他樣,也伸手到缽中抓肉取食。這一吃將起來,立覺美味異常,再也停不下口了。
此間無挾夾之物,三人圍坐石旁,雙手齊動,直弄得手指上汁水淋漓,卻也渾不知覺。謝慎雖嫌這般吃相頗有不雅,但一來饑火正燒,二來美味當前,哪裏還有那麼多顧忌?瑚心邊吃邊道:“白音阿姐,這是什麼肉,我吃不出來,儂知道麼?”白音笑道:“我也不知,你們中原烹食的法子,比我們蒙古可高明得多了,我在草原上的時候,便從沒嚐過這等美味。”瑚心又去問謝慎,亦不得知,輕聲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今後再想吃著,那就不大容易了。”白音忍不住失笑,道:“瑚心妹子要是喜歡,今後便到我們蒙古來玩上幾天,我定當帶你嚐一嚐草原上的各樣風味。”瑚心大喜,又問:“到時我叫上師姐和師父一道來,成麼?”白音格的一笑,道:“怎麼不成,你愛叫上幾個,便叫上幾個,我們草原上的人最是好客,朋友越多,我們越是歡喜也來不及。”瑚心支頤默想:“可是師父和師姐都被人捉去了,也不知幾時才能再見呢?”白音見她忽然不語,又補上了一句:“謝慎也會來我們草原的。”轉頭問謝慎:“謝慎,你說過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