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慎眼見那和尚又伸手抓來,心想這回說什麼也不能再給他抓著了,雙手一蓋,忙使個“翻”字訣,要把來招化開。可這和尚的武功豈是鐵船幫的那一幹幫眾可比。他見謝慎出手,嘿的一聲,也不加理會,一條手臂曲如彎鉤,自上而下,仍向他胸口拿去。
謝慎見那和尚並不擋駕,當即手上加勁,雙掌一翻,已搭上了他的手腕,正感欣喜間,卻不料十指所抓之處,竟如同是抓中了一段硬木。他這一下使力太猛,自己的指骨反倒險些給折斷了,劇痛之下,雙手不由自主的鬆脫,跟著胸口門戶大開,又被那和尚一把抓住,高高提了起來。
謝慎三度被他擒捉在手,便如兒戲一般,自知武功與他委實相差太遠,這次竟連掙紮的念頭也沒生出,隻覺心頭大躁,麵紅過耳,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那和尚哈哈大笑,說道:“呔!你這小子的本領還及不上兩個女娃娃,實在是丟男人家的臉。他奶奶的,既是丟男人家的臉,那麼灑家的臉皮上也沒什麼光彩了!真是豈有此理,氣死我也!”搖了搖頭,又笑道:“憑你這點膿包玩意兒,又能識得什麼天下高手了,他奶奶的,定是在吹噓放屁,灑家不信!”
瑚心眼見謝慎又落到那和尚手裏,急道:“儂這瘋和尚,癲和尚才是膿包玩意兒呢,快快放下了他!”那和尚一聽,裂嘴笑道:“你這女娃娃眼光倒也不差!當年灑家的授業師父便是見我又瘋又癲,因此才給灑家取下了這個法號,叫作明顛,說什麼灑家明參禪機,大癲非癲,日後必能成一代高僧。他奶奶的,這個狗屁高僧,又有什麼好了?灑家是決計不做的。不過他是灑家的師父,說的話雖沒道理,灑家卻不能宰了他,便隻好當他是在放屁。他說灑家大癲非癲,灑家偏偏不理,定要給他來個大癲特癲,天下又有誰能奈何得我!哈哈哈哈……”這一聲長笑,直震得林中葉聲娑娑,回響不絕。
謝慎胸口被他五指捏住,連呼吸也十分為艱,心道:“原來這和尚叫作什麼‘明顛’,他對自己師父也敢出言不遜,毫無恭敬,當真是癲得可以。哎,今番苦也,教我謝慎撞上這麼一個癲僧!”
他正無可奈何之際,卻聽那明顛說道:“喂,你怎地又不說話了?他奶奶的,你不說話,那就是說不上來誰比灑家的武功還高了。你說不上來誰比灑家的武功還高,那你剛才的話就是放屁。他奶奶的,你敢在灑家麵前放屁,膽子可真不小啊!”見謝慎不答,又道:“他奶奶的,你怎麼還不說話?是了,你心中定已後悔萬分,不該說了那句屁話,是不是?嘿嘿,你現今後悔,已然遲了,你愛放屁,灑家卻是向來說一不二,說把你宰了,便把你宰了,決不含糊。老實告訴你,灑家肚子正餓得慌,待會兒把你洗剝幹淨了,正好拿來充作宵夜。恩,你吃了灑家的狼肉,灑家再把你吃了,大夥兒有來有往,禮數倒也周到。”白音與瑚心一聽此話,這一嚇當真非同小可。二女麵麵相覷,都是神色大變。
明顛越想越是得意,禁不住放聲大笑起來,說道:“這法子妙極,妙極!不過灑家瞧你長得又黑又瘦,身上定沒什麼油水,吃起來滋味也不如何肥美,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他奶奶的,美中不足便美中不足,灑家填飽肚子要緊,也隻好將就著對付了!”他口中說話,一對眼珠子不停地東張西望,便似是在找尋烹調器具。
這一番話直令謝慎聽得又驚又怒,怒的是這和尚竟連人肉也吃,那還有什麼惡事幹不出來?驚的是他瘋癲無常,既然說要吃了自己,說不定當真便會吃了自己。他自來是個堅忍之人,便是遇上再大的難事,也不會稍露膽怯,此刻卻不由得驚懼交加,叫道:“你……你……這無法無天的惡和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也……也做,就不怕死後報應,墮入阿鼻……阿鼻大地獄麼?”那阿鼻地獄即是無間地獄,乃佛經所言八大地獄最底之處,生前極惡之人,死後才會墜入於此,受那無窮無盡的痛苦,謝慎幼時曾讀過佛典,這時說將出來,隻盼那明顛會因此稍有顧忌,不至真將自己殺來吃了。
不想明顛卻是毫不在乎,嘿嘿一聲笑,說道:“你這小子胡說八道,灑家這身本事,怕過誰來?閻王老子見了灑家,也得喊一聲佛爺。他奶奶的,你一會兒見了閻羅王,向他告灑家一狀便是!”說著把謝慎往腋下一夾,徑朝火堆旁走去。白音一旁凝神注視,隻待這和尚稍起加害之意,便立刻上前相救,與他再行一拚。
謝慎被他提在了半空,身不自主,心中懼怕已極,背上冷汗直冒,要想說一番搪塞之語,一時卻又辭窮,不禁惶急:“瑚心姑娘自管胡鬧,不想給我出下如此一個難題,這下可怎麼辦?瞧這和尚模樣,絕不似是在說笑,他若真吃了我……他若真吃了我……”想到自己要成別人腹中之餐,登時不寒而栗,渾身的毛發皆都豎了起來,不敢再往下想。就在這生死存亡之刻,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了,這和尚脾氣暴躁,性子又是驕傲,我若能說上幾個武功勝過他的人來,他定會要我帶他去找那人比武,或許便不殺我了,可是……可是我又怎麼說得上來……無可奈何,也隻好和他胡亂說上幾個了。”他行走江湖,不過隻最近兩月之事,傅雲山又不曾和他提過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一來毫沒閱曆,二來亦乏見聞,要他講出幾個武功強過眼前這和尚的人來,實是艱難無比,但目下唯一活命的指望,也隻有著落此上,當下不假思索,提聲說道:“你這和尚言而無信,他日縱不落入阿鼻地獄,也必要給佛祖打下拔舌地獄。”明顛大怒,喝道:“你這小子又在亂放什麼狗屁?竟敢說灑家言而無信,他奶奶的,豈有此理,氣死我也!”
謝慎提了提膽,說道:“怎麼……怎麼不是,我且問你,你何故要來殺我?”明顛一怔,左手指了指瑚心,說道:“這女娃娃說你識得許多厲害高手,武功居然比灑家還高,他奶奶的,灑家不信,要你報上名來,你連一個也說不上來,豈不是在戲耍灑家?他奶奶的,照灑家的規矩,這就要動手將你宰了,怎地?”
謝慎道:“那……那便是了,我確是識得幾個武功強似你的英雄好漢,隻是……隻是剛才一時忘記,卻並非講不出來,現在忽又……忽又記起來了,你若要殺我,那豈不成言而無信?”
明顛頓時語塞,過得片刻,忽然一拍自己腦門,說道:“好!算你說的有理,他奶奶的,灑家便讓你再活上一會兒,你說罷!倘若說不上,灑家再來動手,哼哼,到時決不會讓你爽爽快快的就死,非要把你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不可。灑家料你小子也說不上來,現下多等片刻,又有何妨?”言下甚是得意。
謝慎見他倒還講理,稍稍放心,思量道:“我所見過的人中,有誰的武功能勝過這和尚呢?師父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隻是師父不許我泄露師承來曆,那就不便道出師父的姓字。除了師父之外,還有誰能勝過他呢?”若在一個月前遇到這和尚,謝慎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決計想不出這世間能有哪五個人勝過於他。幸得這一月裏,他屢逢奇遇,見識了不少當世豪傑,此刻細細回憶,自己所見過的那幾位高手中,究竟有誰能比眼前這惡僧還要厲害。
他正苦思冥想,明顛卻已等得不耐,罵了兩句“他奶奶的”,大聲說道:“你這小子休要拖延時刻,灑家耐性可不大好,你若說得上來,灑家便饒你這條小命,講不上來,便乘早乖乖地說一聲,好讓灑家宰了你來吃,這叫早死早超度,來世再投胎。他奶奶的,灑家肚皮又在叫了,你再不說,灑家可不等了。”
謝慎聽他催得狠了,隻得道:“好,你且聽了,第一位武功勝過你的,便是……便是……華山派的掌門,‘劍神’柳樹風,你敢不敢認?”明顛一呆,瞪大了雙目,一時答不上來。謝慎說完之後,隨即斜眼察觀他的臉色,見他如此神情,暗叫不妙:“莫非是我說錯了?”道:“我雖說了出來,你也定不承認,是不是?”
明顛怒道:“放屁放屁!誰說灑家不認了。不錯,柳樹風號稱‘劍神’,劍術果然了得,灑家不是他的敵手。他奶奶的,他武功雖好,灑家偏不服他,不成麼?”
一旁瑚心拍手笑道:“我早說謝家阿哥識得比儂厲害的人,現在儂信了麼?”明顛行事邪妄,顛三倒四,卻有一樁的好處,自己心下了然的事,決不願胡言欺人。他自知武功頗不及柳樹風,被謝慎道出,雖覺不快,自也無可奈何,這時聽得瑚心嘲謔之言,不由得大是惱怒,伸足在地上重重地一蹬,激得沙石飛揚,罵道:“他奶奶的,柳樹風的名頭太響,便連三歲小孩也都知道,這小子定是聽人說過,又有什麼稀奇的?”
謝慎心想三歲小孩未必就能知道柳樹風,但這當口兒卻也不必與他多作爭辯。又想這和尚人雖凶惡,倒也並非混賴之輩,若是他矢口不認,自己又怎奈何他得,不免更又放心了三分,大著膽子,續道:“大師此言再對不過,一個人武功再好,也未必能真正令得他人折服。”這句話倒是他由衷而發,說得甚是誠懇。
明顛朝他狠霸霸的一瞪,厲聲道:“誰要你來討好,他奶奶的,還有四個,若是說不上來,灑家一般饒不過你!”他嘴上雖這麼說,手掌卻已鬆開,將謝慎輕輕放下,隻右手搭在他肩上,防他逃脫。
謝慎凝思了片刻,又道:“這第二位武功勝你之人,乃是東海派的常無言常掌門,你識不識得?”說到這裏,微微一笑,轉頭向瑚心瞧去。瑚心聽他提到自己師父,眼睛一眨一眨,也向他望來。
明顛眯著兩眼,腦袋先向左晃,又向右晃,接著不住搖頭,仿佛見到了十分不可思議之事,喃喃說道:“你這小子竟也識得常無言的名號,有點門道,有點門道。聽說那老兒脾氣古怪,從不與江湖中人來往,本領倒還不壞,也算是他奶奶的一號人物。”
不等說話,瑚心已插口道:“呸,我瞧儂這大和尚才古裏古怪,我師父的本領可大得很。”
此言一出,明顛更是一奇,道:“你這女娃娃是常老兒的徒弟?他奶奶的,今天這事兒當真有點邪門!是了是了,女娃娃是常老兒的弟子,那麼這小子能說得上來,也沒什麼稀奇。哼,這老兒為人古怪,連收的徒弟也他媽的糊裏糊塗。”瑚心又道:“儂這大和尚才糊裏糊塗呢。”
明顛不去理她,隻管自語道:“常老兒號稱什麼‘氣蓋東南’,內功拳術倒還罷了,識人的眼光可當真差勁之極,好好一個師弟,卻叫他硬生生給逼走了,他奶奶的,灑家也不服他!”謝慎聽罷,不由暗暗好奇,他早便聞知嵐心和瑚心還另有一位師叔,隻是名聲並不大好,當日瑚心一提其名,常無言便大為生氣。這時聽明顛所說,此事卻似大不相同,心中頗是納罕。但轉念一想,便即釋然,這和尚本不是什麼好人,所謂物以類聚,他所結識的人,自然亦非良善之輩,當下也就不以為意,問道:“如此依大師所見,常掌門也可算得一位麼?”
明顛微一沉吟,道:“馬馬虎虎,便算他一個,反正還有三人,你定是說不上來的,要想活命,那是休想。”說話雖仍殺氣洶洶,聲音卻已遠不如先前那般響亮。
謝慎連著說中兩人,膽氣愈壯,心想常無言既是給秦舞陽擒住,那麼此人的本領尚在其上,而那‘鐵劍’聞白的手段更是親眼目睹,在船艙中力挫白蓮教的兩大高手,武功之強,絕不在秦舞陽之下,看來這兩人亦當足數,於是不緊不慢,侃侃又道出了秦舞陽與聞白的名字。
明顛瞪大了眼睛,越聽越奇。他也素知秦聞二人之名,但一個久不在江湖上走動,另一個卻是近年來方才聲名鵲起,這小子才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居然能說上他們的姓名,說什麼也難敢置信,可此話確又從他口中道出,卻叫人不得不信,隔了半晌,才點一點頭,說道:“不錯,江湖上是有這兩號人物。他奶奶的,秦老兒一大把年歲,還沒死麼?老而不死,便是大沒道理。那個什麼聞白……嘿嘿,聽說此人隻單憑一把鐵劍,便打得北京城的眾武師屁滾尿流,至今沒逢上敵手,他奶奶的,江湖傳聞,多半靠大不住,灑家便不信他有這等能耐,若有機緣,倒要向他領教領教,瞧瞧究竟是怎生一個了得。”
謝慎心想:“出家人竟還如此爭強好勝,這和尚當真罕見少聞。”但聽他既這般說了,自己的一條性命便算是保住了九成,笑吟吟的道:“這麼算來,還隻餘下最後一位,是不是?”
明顛哼了一聲,道:“要你多話什麼,灑家不會自個數麼?他奶奶的,灑家便隻砍你一條腿,也是好的。”他明知謝慎已說中了四個,即令最後一人講不上來,自己也不好再將他宰來吃了,因此心中極不痛快,滿腔怨氣正無處可泄,陡然間將頭一側,“哇”的一聲大喝,對準身旁一棵大樹直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