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 朝廷裏大多數官員基本都住在城北, 有的離外皇城僅有尺椽片瓦之隔, 應個卯隻要走幾腳路就到了, 省心又省力, 別提有多舒服了。
但這麼多人中間總有個別不一樣的, 比如說中書省的嶽大人, 他的宅子就獨獨位於城東,跟一幫商賈富戶摻和在一塊,旁人都說失了格調, 他自己倒不在意,每至旬休都待在家中,要麼在閣樓上對著街景繪兩幅水墨畫, 要麼在後院裏圍著那塊小池塘釣魚, 甚是其樂融融。
宅子的布置講究的是移步換景,每到一處都有不同的風景, 簡單之中透著雅韻, 往往讓第一次來的人目不暇接, 比如說裴元舒和夜懷信。
兩人互相提醒著對方收回神智, 然後齊步踏入後院, 發現要找的那個人正坐在水榭邊釣魚, 麵前架著一支暗青色的竹竿,邊上放著一盞清香馥鬱的綠茶,他神情閑適, 自在無方, 仿佛僅憑這兩樣東西就可以度過整個下午,夜懷信伸長脖子仔細地瞅了幾眼,忽然就歎了口氣。
那沒於水下的魚鉤分明就是直的,他老人家這是釣的哪門子魚呢……
裴元舒是個老實人,進來之後也沒有四處張望,先行了學生之禮才奇怪地看向杵著不動的夜懷信,結果卻聽見他問道:“老師,您這樣能釣上來麼?”
嶽廷捋著胡須道:“為師釣的並非池塘裏的魚。”
得,敢情是等著他倆呢。
大魚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學生冒昧前來,打擾老師了。”
小魚跟著作了一揖,語氣卻較為詼諧:“老師不愧是老師,連我們什麼時辰來都掐得這麼準,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欽天監的呢。”
正主兒還沒表露態度,裴元舒先瞪了夜懷信一眼——有這麼跟老師說話的嗎?
嶽廷麵露微笑,招呼他們二人到邊上來坐,親手倒了兩杯茶,又徐徐推到他們麵前,舉止之間一點架子都沒有,甚是和藹可親。
裴元舒規規矩矩地喝著茶,剛要開口稱讚,夜懷信的話差點讓他把茶噴出來。
“老師,您和姐夫可真是把我騙慘了,明明就是一夥的非要裝成仇人,要說瞞著元舒也就罷了,我是自家人怎麼也不能告訴?”
他哪裏不是自家人了?上個月就去夜家提親了,隻差沒正式娶夜懷靈過門了!
裴元舒忿忿地瞅著他,有怨言也不敢說,誰不知道他們夜家都是上下串通一氣的,萬一夜懷信閑著沒事上他未來老丈人麵前胡謅幾句,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嶽廷瞥了眼夜懷信,微微勾起嘴角說:“你是因為王爺是你姐夫才決定支持他的?”
“那倒不是。”夜懷信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遂認認真真地解釋道,“無論是從先帝的遺誌還是從正義仁德的角度出發,姐夫都是不二人選,當今朝廷腐敗至此,楚桑淮又隻知濫權享樂,再這麼下去楚國恐怕安寧不了多久了,唯有擁立新君匡扶正道方為上策。”
“難得聽你說出這一番話。”嶽廷目光深邃,藏著一絲淡淡的讚賞,旋即轉向了裴元舒,“元舒,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裴元舒略微垂下眼簾,道:“學生並無遠慮,卻有近憂,鹽鐵收歸製已經蔓延至三省六地,連江南這種富庶之鄉都變成這個樣子了,更別說西北那些貧困至極的地方,百姓的血汗錢就這麼一分一毫地被榨幹,化作他一人的酒池肉林,學生實在無法忍受。”
嶽廷點點頭:“為師知道了。”
說完他便徑自去擺弄釣竿了,時而挽起魚線,時而調整角度,卻沒了下文,夜懷信和裴元舒不知他為何這樣問,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楚。
“老師,那您呢?為何要效忠姐夫?”
“你是想問為師為何放著禦前權臣之位不要,反倒鋌而走險地幹起這等掉腦袋的事來?”嶽廷的目光掃過去,盡是洞悉之色。
夜懷信咧嘴一笑,卻沒否認。
嶽廷轉頭望向那一池綠水,半天都沒有移開眼,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事實上,為師之所以會成為權臣就是因為在等王爺回來。你們知道,在沒有立太子的情況下若是先帝早逝,繼位的皇子必須持有遺詔方可登基,而遺詔肯定要經過中書省的,在這種情況下,楚桑淮呈現給眾人看的那一張為師根本不曾見過,當時為師就明白了,擺在麵前有兩條路,是忍辱負重地效忠逆賊或是一身清白地去見先帝,很難做出抉擇。”
“後來您還是選擇活下來了。”夜懷信低聲道,“也幸好您活下來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是啊,活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了。”
嶽廷悠悠長歎,想起當初自己為了取得楚桑淮的信任做了許多出格的事,如今已是覆水難收,好在王爺回來了,大業也即將告成,他這些年的背道而馳總算有了意義,將來有一日到了下麵也好向先帝交代了,至於那些曾經有過的宏圖大誌,以他現在的身份已經完成不了了,但這兩個學生還可以。
“老師,曙光已在眼前了。”裴元舒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