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皇四子弘淩繼位, 除了五皇子弘允, 以及七、八皇子未能順利封王, 其餘皇子均有封國, 並在深秋前往了封地。
其中九皇子弘皙在諸侯國“燕”, 為燕王。
他與弘允兄弟關係極好, 竟免於牽連、安然為王, 眾臣與百姓都說他真極是幸運。
弘皙默默在燕國“飲酒作樂”,所以,燕國起兵討伐暴君、以正“仁綱王道”時, 所有人都吃驚了。
沒人認為小小燕國能贏,然而,戰事一發不可收拾, 朝廷大將連連失利, 城池一座一座,自東南一路北上往長安延伸!
才不過短短四個月, 燕兵就已打到長安之側。
這怎麼可能?皇帝可是攻打匈奴的戰神, 現在怎會……若真要解釋, 隻能說是天要亡他嗎?
百姓這樣猜測著, 恐戰事牽連而逃竄, 長安城中半數人家都已室空。
繁華長安, 被籠罩在戰亂陰影中惶惶。
這天晚膳後,香璿挺著肚子邀錦月在庭中看月。
聽說尉遲心兒、上官婉蓉母女又入了皇宮,現在當了淑貴妃, 很是榮耀, 沒少在後宮作威作福。尉遲飛羽更不許錦月孤身去佛寺,是以錦月隻得在侯府清修。
這對母女作威作福,什麼都幹得出來,錦月聽見弘淩重新接她們入宮去,心中到底對弘淩是有怨氣的。
可又能說什麼呢,畢竟尉遲心兒就是他的妃子,他喜歡,她是管不著。
“姐姐你看,天上的月亮好圓。”
錦月穿著清素,發間無一飾物,仰望浩淼夜空一輪空曠的圓月,一個星子也無,夜風吹拂寂寥,越發滲入心扉。
“今天十五了。隻可惜今夜今夜城中的人家,隻怕沒有幾戶闔家團圓,有心情賞月。蒼天,終究不懂人世疾苦。”錦月悵然道。
香璿撫摸著肚子凝眉歎息:“姐姐是在擔心小黎和小桓嗎?”“唉,燕兵已經攻到安隋了,我這心裏也是害怕。若是長安城破,小黎小桓該怎麼辦,皇上也一定……”
尉遲飛羽說,朝中武將一個比一個不濟,還不如文臣有膽氣,偏生燕兵個個勇猛無比,勢不可擋,城池幾乎是一座座送給燕兵的。
她拉錦月袖子。“姐姐,我們白日出去布粥你可聽見百姓如何議論你了?”
錦月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心事,聞言搖搖頭。
“我聽見他們說,是上天不滿皇上荒唐亂-倫,弑兄霸占弟媳,要代王的好兄弟來將他罷黜,以正皇室血脈延續,百姓似乎對燕王和故去的代王殿下呼聲很高。”
“交戰製造聲勢輿論,尋常百姓逃命尚且自顧不暇不會有心傳播,我看,是有人在背後操縱。”
錦月一說,香璿才明白。
但錦月其實也沒有想明白:弘淩自即位以來從未壓製過負麵輿論,更未讓朝臣歌頌他。從前弘淩讀書做事極是勤奮,不應該是個無心朝政、貪圖享樂的昏君。他即位後的一切都太反常。
所以……他發生了什麼?
是吧,他應該發生了什麼。
若燕兵攻入皇宮,弘淩他一定會死,可他仿佛並不怕,不然,他如此會領兵打仗為什麼不親自上戰場。弘皙那點戰術對付別人尚可,對付弘淩,根本不夠看。
錦月越想越覺得不對,徘徊幾步。
“姐姐你怎麼了?那些謠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香璿,我想進宮一趟看看。”
……
皇宮中人心惶惶,太監侍女行走間盡是行色匆匆。錦月戴著披風帽子,遮住半張臉,偶被撞見,竟也無人管她是誰,可見宮人都自顧不暇了。
芳心殿如舊,隻是入秋了,花草漸黃。
周綠影與二侍女正領著小桓在院子裏曬太陽、認字。錦月叫她過來,脫下披風帽子,周綠影狐疑走來見是錦月,立時熱淚盈眶。
“娘娘……”
錦月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不要引起孩子注意。
若是小桓看見,定不許她走的,行蹤隻能曝光。錦月默默看了一陣孩子,才去暖閣。
周綠影說,這個時辰小黎太子在暖閣陪弘淩。
而下不過秋季,暖閣竟然燒起了炭爐。小太監端著炭簍匆匆進殿去,隱約聽見裏頭交談——
“小聲點兒,陛下正睡著,吵醒了小心你腦袋!”
“是是是……”
又有孩子讀書聲傳來,錦月心中激蕩,那是小黎的聲音。
錦月在周綠影那兒拿了套宮女的衣裳,低頭混了進去,到底在宮中呆了那麼些年,倒並不難。
暖室殿裏熏香繚繞,揮散不去幾許腥臭藥味——都是從珠簾後那張小榻傳來。朦朧可見天子身影,錦月一凜,小心幾分。
小長幾擺滿書卷,小黎穿著縮小版的太子服讀著書。
“小黎。”
聞聲,孩子一愣,抬眼使勁揉了揉、眨了眨。“娘——”
錦月及時捂住他嘴巴,拉著他繞到內裏儲物的耳房。
“娘親,兒子好想您……”小黎拉著錦月袖子依依不舍。
錦月紅著眼睛哄她:“娘親說過會來看你的,這陣子在宮中可有人欺負你,過得可好?”
她揉他臉蛋兒,又摸孩子胳膊,小黎不再如從前那麼軟軟肉肉一團,真是長大了。
“我的小黎變成真正的小男子漢了。”
“娘親,小黎過得很好,也沒人欺負小黎,隻是……”小家夥想著什麼,不知該不該說而再三猶豫,“隻是父皇他……”
驟然殿門口傳來一陣斥責:“跪下!”
錦月立刻拉住小黎噤聲,往暗處躲了躲,從耳房門縫窺視外頭。
“陛下您看看,昨日行刺您的可是這個混賬奴才?”
江廣捆了個太監模樣的人進來。
弘淩懶懶從榻上起來,看了一眼。錦月聽見男人綿長嗯了一聲,有些氣弱擺擺手:“往後這種事不必請示朕。自己就地處置。”
“諾。”
而後暖室殿裏就沒得空清淨,錦月也沒法兒脫身,江廣剛走,曹全又來通稟,說是禦史大夫等人求見。
“不見。”弘淩說了聲便側身去睡。
“可是……陛下,禦使大夫大人幾個已經跪兩日了,若再不見他們,恐怕朝臣對陛下……”
濃長睫毛顫了顫,弘淩悠然睜眼坐起來。“讓他們進來吧。”
弘淩掃了眼無人的小幾,“太子呢?”
曹全惶急四顧:“這……老奴並未看見太子出去啊,黎太子殿下,黎太子殿下?”
弘淩看了一圈屋子,停在耳房不遠處的地上,那兒落著一方手帕,想看清那花紋,可眼睛有些模糊。
耳房裏,錦月瞧著不知何時掉落的手帕心說糟糕,但幸而禦史大夫、大司馬、丞相三大臣進來,及時緩解了緊張。
“陛下,燕兵已攻至安隋,他們耀武揚威,要我們交出代王後。可而今代王後失蹤不知去向,恐怕決一死戰在所難免,陛下,您不能再不上早朝了,軍心……軍心都渙散如沙了啊!”
“陛下,燕王打的旗號便是解救長嫂、以正綱常,咱們隻要將代王後交還給他們,燕兵就再無借口討伐。”
“眼下交出代王後迫在眉睫啊陛下!”
任群臣激昂,弘淩卻懶懶睥睨殿中,不為所動。“說罷了?”
“……”
“說罷了就滾!”
眾臣碰冷釘子,很是不忿,又不敢言。
弘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讓曹全領人將三人轟了出去。
錦月雖在耳房,也能聽見那幾個大臣恨鐵不成鋼、失望之極的歎氣。
這一場戰爭,竟與她有關聯,可……尉遲飛羽一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她。
錦月一時內心無比激蕩。燕國起兵需要由頭,她正好是其中之一。可弘淩堅決不將她交出去……她不信弘淩不知道她在哪兒。
錦月先放小黎出去,自己躲到傍晚。期間在耳房,她總能聽見弘淩咳嗽聲。
一聲比一聲低沉、一聲比一聲深入肺腑。
入夜,隻有一個看夜的太監守著,弘淩不喜歡旁人靠得太近,嫌他礙眼,也打發了走。
殿裏更加清寂。
錦月悄悄摸出耳房,撩開珠簾,濃鬱的熏香也掩蓋不去濃重的藥味——從榻上的男人身上傳來。
他瘦了,顯得雙腿和手臂更長了,黑長的頭發密密的一把,用一柄龍紋檀簪簪了一半。
弘淩背對她側臥,床邊放著一方手帕,是他剛才捂口咳嗽的。
錦月眼倏爾大睜,手帕鮮血點點如紅梅。
非病入膏肓之人,不會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