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頎長的背影聞聲一僵,緩慢回頭。
錦月一駭,忙以袖子遮麵,可手腕卻被隻大手緊緊握住、往榻上一拉。
印象中這隻手力氣很大,可是現在她卻很容易就抽了出來。
錦月狼狽愣在榻邊,難以置信。
“你病了?”
錦月對上弘淩的眼睛,他的臉蒼白,不似回歸長安時的強壯,這個男人現在輪廓清瘦,口唇病態潮紅。
這個模樣,讓錦月一下想起了十年前那個弘淩。這一瞬,這一眼,仿佛鬥轉星移彼此回到了那一年。
微弱的光線映在錦月未脫眶的淚珠上,點點晶亮如星子,弘淩同樣難以置信,全然沒有做好準備,他長袖撫過將沾血的帕子掩住,坐起身時已全然冷漠。
“你來做什麼!”
錦月盯著他冷漠的眼睛:“你究竟要做什麼?為什麼不抵抗,燕兵已經打到長安之側了,一旦入城……”
“我可以理解為你擔心我嗎?”弘淩打斷。
錦月話噎在喉嚨,側開臉擦去未及落下的眼淚,冷淡道:“我隻是擔心小黎,他是太子,若是亡國……啊。”
腰間一緊,錦月被弘淩拖入懷抱。耳畔他帶著藥苦味呢喃:“錦兒,陪我一晚,隻一晚……最後一晚。”
弘淩溫和柔情的聲音許久未曾聽過,錦月立時愣了愣,而後反應過來話中內容,一耳光打過去。
“陪你一晚,你當我是什麼?!”
弘淩硬生生挨了一耳光,臉也被打偏過去,臉上感知不到疼,可心裏卻如刺在紮。
他已經感受不到冷熱疼痛,可這個女人卻能清晰刺痛他的心。這份痛,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尉遲錦月,你從來都是我的女人!過去是,未來也……”
“怎麼,連自己都說不出口了?”
錦月都懶得和他在說,轉身就走。
弘淩見她走,怒一把將錦月扯了個趔趄倒在床上。錦月啊了一聲,倒下去。
“弘淩你幹什麼!”
弘淩本並沒有別的打算,隻是懲戒她的逃離,可這女人倒在他懷中,他便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的那麼清高。
“弘淩,弘淩你清醒些!”
錦月有些慌。弘淩埋在她脖間,如野獸般啃吻,根本不聽她反抗。
錦月想起小黎想起小桓,兩個孩子都是在這樣類似的情況下有的,一瞬間起了恐慌,拚命的反抗,摸到懷裏的簪子就紮了過去。
弘淩吃痛,終於放開她,隻如精疲力竭的野獸盯著獵物喘氣。
他的眸子,深黑明亮,有冷漠破開後來不及收斂的柔情、渴盼,如陰雲間隙透出的幾許光明。淺,而明顯。
兩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著彼此的氣息,感染彼此的氣味。
數月分離,埋在深處不願揭開、甚至自己都未發現的不盡思念,在這一刻如浪潮決堤。
錦月清晰感知到心頭控製不住的感情,又氣又惱,淚水簌簌落,狠勁擦了去。“弘淩,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
錦月氣惱又委屈地說罷,捏緊敞開的衣領奪門而出。未婚生子是她、沒有明媒正娶,是她一輩子的傷疤。她被人詬病了十年,或許這陰影還有一輩子那麼長隨著她,她不喜歡,不喜歡這樣……
人去樓空,冷風灌入,弘淩徹底清醒過來,在榻上獨坐一陣,冷冷自嘲笑了幾聲。
“弘淩,你可真是個瘋子。”
她想要的,是個一心一意、幹幹淨淨的丈夫,是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純真感情!弘淩,你早已給不了,以後……
不,沒有“以後”了。
弘淩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指縫漏出,明黃的寢衣染了紅點……
錦月從暖室殿跑出來,回看暖閣突然有了動靜,竟驟然燈火通明、太監侍女匆匆奔進奔出,有的去藥藏局找禦醫、有的去找兆秀等人。
錦月捧著沾血的桃花簪子。這一柄,成色極其普通的桃花簪,經過水泡、經過摔裂,飽經風霜而顯破舊。錦月手不住顫抖。
“不,不會……”
她明明紮得不深,弘淩應該不會有事。
侯府的馬車在宮門外等著,錦月終還是沒有帶走小黎和小桓。
秋棠見錦月空手而歸,急道:“是失敗了嗎夫人,兩位小公子呢?”
“……還是不帶走了,等再看看吧,或許……還有轉機。”
“娘娘,眼看燕兵都已經攻到安隋了,隻怕朝廷已是回天乏力,雖說燕王與代王殿下和您都關係極好,但難免不會傷害兩位公子啊……”
“你所說的我何嚐沒有想到,隻是……”
錦月想起弘淩病重一個人躺在榻上,形單影隻,她便不忍心將兩個孩子偷偷帶走。
“小黎長大了,也有權利選擇他的人生。我不能再強迫他跟我走……”
弘淩那個剛強後虛弱的背影,她總是想起十年前的他,大雪裏走出長安,又從地獄般的戰場帶著一身傷痛殺回長安,一步步登上皇位……這十年,他走得不容易。
弘淩啊,弘淩。她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
不過才隔數日,燕兵駐紮在長安之側的安隋城,公然叫囂交出代王後,否則就攻城,而朝廷卻總是不肯。
一時兩方對峙,時局緊繃。
終於戰爭在長達半月的對峙後爆發,燕兵一舉攻入長安,包圍皇宮。
兵臨城下,朝臣忠烈者與皇帝同守最後一方土地,而那些早早投靠過弘允的已叛去了燕王陣營。
祁陽侯府屬於前者。
尉遲飛羽在皇宮裏守著,偌大的祁陽侯府已成空宅,香璿挺著大肚子跟著錦月主仆幾個去佛寺躲避。
好在是內亂,不是國家間的踐踏殺戮,燕兵不至於屠殺百姓,佛寺安然無恙。
錦月安置好香璿,便翻身上馬。
“姐姐、姐姐你去哪裏?”
香璿不顧安危擋住馬頭,錦月大駭。
“不要命了傻姑娘!我隻是……回去看看。”錦月看了眼硝煙衝天的長安城方向,“我回去一趟。你在佛寺好好呆著便是,這兒都是大哥布下的人,會保護你,別怕。”
香璿搖頭。“我不怕自己有危險,我怕的是姐姐有危險!姐姐你是放心不下皇上是不是?”
“……”錦月側開臉,“我隻是去看看孩子。”
“燕王都發了詔令,不許傷害太子和二皇子一根毫毛,姐姐別回去,我好怕……”
“好妹妹,在這兒等著我回來。”錦月不由分說策馬便走。她等不及了,一刻也等不及了。
香璿看錦月遠去,淚如雨下,喃喃:
“姐姐,我好怕……你會隨他而去。”
那一柄桃花木簪子姐姐還隨身帶著,分明是舊情難忘。
可她也懂錦月。是啊,若是她愛上了皇帝那樣的男子,也會一生一世忘不掉吧。
兵臨皇城下,燕兵長矛利劍直逼,燕王弘皙身著戰袍,一側還有個身著銀甲、騎著戰馬的男人。
皇城頭,眾士威風凜凜站著,但之敵眾己寡隻顯蕭瑟。映著殺伐喝聲,天子盛裝出現城頭,睥睨城下萬千兵馬。
縱然隻是一眼,燕兵卻也不由戰栗。那是天子,他們討伐天子,便是逆天而行,麵對天子威風赫赫於前,如何不戰栗。
“弘淩!你束手就擒,本王看在五哥的麵上尚且饒你一命!否則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將你趕盡殺絕!”弘皙怒喝。
他身側的銀甲將軍摘下頭盔,那張麵容,隔著距離與弘淩怒目而視,是勝利的挑釁,是細雪冤屈的激憤。
將軍拔出青劍將覆在臉上的青桐麵具劈作兩半,真容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
“弘淩,我贏了,你輸了!” 他字字咬得極為用力,長久掩藏的真容,終於暴露光明之下。“你決定不殺我的時候,就應想到今日!”
一時間眾將士高喝“代王”,聲音響徹天地。
弘淩巋然不動,睥睨城下,隻是冷冷一笑。“朕一直想著。”
弘允讀不懂弘淩這個笑,不,不隻這個笑,其實他心裏還有許多疑點。為什麼,他能這麼順利攻入長安……這比他預想的,少花了許多年。
弘淩並不將弘允放在眼中,他目光放遠,旌旗、士兵、城池、江山……都不在他眼中。
模糊視線裏,隻有一個疾馳靠近的女子,耳朵裏,隻有明明聽不見卻仿佛響在他胸口的馬蹄聲。
她來了。
終於來了。
可是,她是來找底下那個人,還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