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隆冬時節。申時過半,天色已然暗淡。連著下了幾日的鵝毛大雪,房頂道路早堆上厚厚的一層雪,眼際處,早已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見不到半分旁的顏色,寧靜,索然,寂寥森寒。

揚州城南郊,古運河與儀揚河交彙處的三汊河口,遠離巍峨雄偉香燭鼎盛的高旻寺數百丈之外,另有殘破歪斜小廟一座。廟頂上鋪著的稻草被風雪吹走大半,白雪裏露出黑漆糜爛的朽木椽子,卻是雪地映月,一片枯寂死然狀。

遠處高旻寺的鍾聲隱隱傳來,驚不破小廟中的冷寂孤獨,偶有微弱的咳嗽聲,自廟中傳出,消散於冷風之中,更增添了一份蕭瑟將死之意。隻有牆角亂石中簇擁圍繞的一株幽蘭在風刀嚴寒中吐露芬芳,紅蕊怒放,剌破朔風。

一頂四人抬藍呢官轎落在破廟之外,轎邊一黑衣老仆掀開了厚錦轎簾。江寧織造、兩淮巡鹽禦史曹寅緊了緊身上的出鋒青緞棉袍,移身轎外,長靴踏雪,雙手籠於袖中,白晰富態麵容裏透著幾許疲憊,眼眸裏有著一絲肅然。

“就是這裏?”曹寅看著眼前的殘破小廟,偏僻雪路難行,半日才到此處,難以置信,昔日王侯種,今日居然住在此處。

“回老爺,正是此處。”侍立在身邊的老仆微一欠身,低聲道。

曹寅心中湧起一陣悲涼,故友石濤,原本也是帝王胄裔,明宗室靖江王讚儀之十世孫,才華橫溢,其畫千金難求,其字有緣才得,其詩輕易不吟,品畫論人狂傲一生,誰能料想晚年居所如此淒涼?而那個叫霽蘭的女子,她早就已是……

曹寅讓老仆則與轎夫、家丁仆從眾人候立原地。朝著破廟行去兩步,牆角那株亂石中的幽蘭芬芳,色如丹砂,搖曳似火,微露驚異之色,長歎一聲,推開蘆杆做就的破爛廟門,一陣寒意襲來,頓覺廟內比廟外更寒。

殘敗昏黑的屋裏,斑駁的觀音泥像左方,一骨瘦如柴的和尚盤坐在木板床上,身上灰袈破爛卻顯幹淨,麵容臘黃灰黑,雙目緊閉,背已鉤沉,再也不是曾經豐神俊朗的石濤。

曹寅心中不忍,難以相視,轉頭看去石濤床前的書案上,神情倏然微變,移步上前。案桌之上,一幅剛剛題跋完畢不久的《觀音圖》橫陳於案桌之上:畫中觀音烏雲迭髻,繡帶輕飄,眉如小月,眼似雙星,平和慈祥,悲憫紅塵。此畫線條流暢,神韻靈現,極具顛峰畫境,日後必是稀世珍品。

曹寅眉頭微微皺起,這畫題名《觀音圖》,可畫中人又豈是佛門觀音?分明就是……就是……,不禁抬頭向北望去,目移之際,心思已遠至千裏北國帝王家。

隻是又能如何,又該如何,到最後滿腹之言,也隻是長歎一聲:“紅塵四合,煙雲相連,若要看破,談何容易。清湘兄既已遁入空門,又何必如此……”

石濤聞聲,緩緩睜開雙目,未及開口,卻是狂咳不停。曹寅心中一緊,正要在桌上拿起缺口裂縫茶碗,卻聽得石濤弱語道:“曹施主,稍安勿躁。若極生欲已絕,僅有一事相求!”

“清湘兄,先別急,凡事好說。你撐持片刻,且等我喚太夫來……”曹寅轉身望去,眼底一片憫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