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宅中, 程漪正站在日光葳蕤下, 侍女在為她撐著傘擋光。她望著滿園凜凜冬色, 神色冷淡中, 帶著落落然。
她方才與定王張桐見過麵, 張桐正為政事所煩。聽聞是太子與寧王兩位殿下聯手, 對他施壓。不光每日朝臣們扯皮的事要把寧王扯進去, 就連現今最麻煩的接待蠻族使者的使命,也交到了定王手裏。看著像是眾位皇子謙虛,大臣們對定王寄予厚望, 予以重任。實際上,和蠻族打交道最是麻煩,那幫人無法無天, 定王張桐又是性情溫謙之人。燙手山芋到他手裏, 他坐立不安。
大楚皇子成年後,除了太子, 都要去郡國就藩為王。定王得陛下喜愛, 得留長安, 便常引得其他皇子嫉恨。這種給他下絆子的事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頭疼的是, 寧王也牽扯其中。
朝局緊張, 一觸即發。寧王向來抽身其外,怎麼如今對他這樣打壓?
定王張桐與程漪見麵時,幾次欲言又止, 到程漪告別前, 他才忍不住說了實話,“……我五弟他在江陵遇刺,回京徹查此事。孤聽了一些說法,是你要殺他?”
程漪當時無動於衷。
定王便歎氣,“孤知道你們是為大業著想,但五弟他明顯把這筆賬算到孤頭上了。程漪,你真是……算了。”
定王稍微提醒一兩句,就揭過了此事。但程漪知道,這件事發酵後的餘力還沒有結束。寧王沒有那樣好打發,稍微一個不甚,被大夫們參上幾本,定王就危險了。陛下是不理朝政,但是陛下最煩皇子們爭權奪利,雖然他最喜愛定王,但總是難保……
或許唯一慶幸的,該是定王性情柔善,即使覺得她自作主張,也沒有落罪於她麼?
她再次想到了當日大馬場上,江照白對她說的話,“拿自己的身體,換你想要的地位,好用來製衡我。你不覺得可笑嗎?”
他覺得她可笑,他瞧不起她。
她格局小嗎?他到底是在憐憫她,還是蔑視她?
程漪想的臉色發白,想的腦仁子疼。她想到江照白,就不自覺想到當日所見,見到江三郎和聞蟬相攜而站……前方有腳步聲過來,仆從們問安的聲音,打斷了程漪的思緒。
女郎抬起頭,看到她父親程太尉淡臉負手從府外進來。程太尉下了台階,身後跟著數來個門客。門客皆是有本事有學識之人,跟在一身武人悍氣的太尉身後,低聲分析著朝政之事。
“父親!”眾人見到女郎從正堂側門花園的方向走來,過來衝他們點了點頭後,女郎殷殷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父親身上。
程太尉便揮了揮手,示意客卿們下去。他繼續走自己的路,問,“五娘有什麼事嗎?”
程漪跟上父親的腳步,跟他走在遊廊間。她知道父親事務繁忙,便快快說了自己的事,“我隻是不想輸給江三郎,才派刺客攔他。我並沒有用程家軍的人刺殺寧王殿下的意思!父親,如今寧王發難,大夫們紛紛指責我們程家軍。您在朝上,也不好受吧?但我仍想不到您為什麼要派人給那些刺客!”
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程漪當然查出來那些刺客的來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程家與定王現在在一艘船上,程家做什麼,不就相當於定王做什麼嗎?鬧得定王與寧王產生齟齬,這樣很妥當嗎?
程太尉淡聲,“當日派人,總要想著若是寧王真的死了這種打算。寧王在幾位殿下中,論才學本事,最容易對定王殿下造成威脅。能夠除掉就除掉,千人所指又如何?你太婦人之仁,跟一個江三郎鬧氣?嗬。”
他雖然沒說什麼,但那聲“嗬”,已經表明了他對女兒的輕視態度。小情小愛,在程太尉這裏,可笑的就如鬧著玩一樣。江三郎是有大才之人,女兒昔日與他說親,江程兩家都分外支持。但江三郎和他們不是一路人,江三郎腦子裏盡想些沒用的東西。明明已經是廷尉了,程太尉昔日指點過他幾次,但該郎君始終不上道。
當日程五娘與江三郎最好的時候,程太尉已經不喜江三郎了。他數次從中插手,終給江三郎點明了一條大道。後來這兩個小孩子分開,程太尉心中暗中滿意無比,怕江家反悔一般,快速地讓女兒攀到了更好的路子。
程五娘是程家這一代女郎中,生得最好、才品最好的一個,跟著江三郎去受苦受難,太可惜了。程太尉為女兒找到了更好的出路,而江三郎……程太尉想到屬下們跟他所報,那位昔日名滿長安的三郎,竟然墮落得跑去教白丁們讀書了。
如此自甘墮落,程太尉已經完全不把江三郎放到心上了。
但是程五娘子明顯還在義憤難平。
程漪聽聞父親貶低江三郎,並無多餘表情,她隻說道,“但現在寧王沒死,他與太子聯手,對付之人首當其衝,就是程家。這兩天……我聽說廷議上,程家出了不少事,有好幾位堂兄都下了獄。是寧王的手段嗎?”
程太尉不放在心上,“不打緊,小打小鬧。你老實跟著定王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他自然知道寧王對程家在朝為官者的打壓,其中好幾位有才之人,恐怕一生再沒有入仕機會。但程太尉並不覺得可惜,寧王除非能拉下他,否則一切都隻是小小報複。程家死士這次出師不利被寧王抓住了把柄,寧王發泄一二,程太尉也默認了。
大家彼此都有默認。
誰也拉不下誰。
幾位殿下之間的角力,就是互相聯合和打壓的反複。現在看定王有些式微,但也難說。不到最後一刻,程太尉並不會氣急敗壞地行瘋狂之舉。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朝廷三公,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三人位高權重,互相牽製。大家需要這個局麵,即便是寧王,他也動不了這個局麵。現在,就讓寧王泄瀉火吧。
程漪聽了父親的話,腦中若有靈感一閃而逝,砰然擊中她,讓她胸口一滯。她跟隨父親的腳步停了下來,站在遊廊中發呆了片刻,後背出了一層汗。她又追上去,聲音顫抖,“阿父,你總是不管定王……現在太子又與寧王聯手……您為什麼一點都不擔心?莫非你選擇站的隊,並不是定王,而是太子?”
“那刺客,到底是您插手進來的,還是太子?!”程漪語氣很快,但又飛快否決了自己,“不,不會。如果是太子,寧王怎麼能和太子合作?太子也要殺他啊!”
程太尉停下了腳步,回過身,看著身後的女郎。
他看著這個儀態萬千的女郎。本來不想與女兒多說,但總怕這個冒進的女兒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沉默了半天,才道,“這天下皇子,誰又不想殺誰呢?”
程漪:“……!”
她身子一晃,靠上一旁的欄柱。她看父親與她對視,沉著的麵孔下,那顆龐大的野心,正在蠢蠢欲動。她父親武人出身,身材魁梧英挺,像天一樣頂著這個家的頂梁柱。然到這一刻,電光火石之間,程漪才看明白父親的心思——他暗地裏投靠太子,同時默認女兒投靠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