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像是刑房的布置。牆上掛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刑具,一個男人赤著上身被鐵鏈鎖在牆邊,鮮血淋淋,周身俱是傷口。男人長發如枯草,奄奄一息地低著眼睛。屋中前方站著一些身材魁梧、明顯就是士兵的人,但一麵方案後,還站著幾個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般人物。
原來是刑訊。
李信無興趣地想到。
他起身便要走,忽然聽到下方的文士開口說話,話中竟是蠻族話。李信目光一凜,重新貼身向下看。他從江照白那裏學了蠻族話,他聽懂了那個文士的話,那個文士是在說,“問你話呢!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知道什麼就說什麼。你就是現在不吭氣,再多捱兩日,也未必還能扛得住!何必自討苦吃!”
李信想:是在審問蠻族人麼?
他們抓了個蠻族人?
李信沉思中,見那個蠻族人忽然抬眼,看似不動聲色,不引身邊人察覺,實則目光上抬,筆直地與他在上方的目光對視上。當兩人的目光隔空對上,對方鮮血淋淋的麵孔無表情,李信眸子微縮,合上了瓦片,隔絕了對方的凝視。
乃顏。
他認出了這個人。
李信和乃顏,隻在四年前的長安見過一次麵,還是和這次差不多的偷聽狀態。李信對乃顏印象不夠深,但架不住他事後想殺掉知道聞蟬身份的所有人的渴望。他也想過對乃顏下手,然而他發現乃顏對聞蟬根本沒有威脅力。乃顏根本沒有主動訴說的欲.望,對丘林脫裏的死因也不知情。李信著人打探後,後來乃顏回去蠻族,幾經轉手,又跟著左大都尉阿斯蘭了。乃顏有無數次的機會把聞蟬的身世之謎說出來,但乃顏並沒有說。
也許乃顏根本就不相信大楚的舞陽翁主身世成謎,也許乃顏覺得這件事隨著丘林脫裏的死而消失、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者乃顏覺得說了也沒什麼意思……反正他沒有說。
阿斯蘭肯定還是不知情的。
李信卻也肯定是想既殺掉阿斯蘭,也殺掉乃顏。不管他們都在想什麼,李信想永絕後患。
李信隔絕了乃顏從下方仰望的目光,想到:正好,我還沒殺你,你自己先成了俘虜,看來也活不成了。這麼死了,正好省的我動手了。
李信不留情麵地離開了這間屋子,並不在乎這間屋子會發生什麼事。很快之前被調走的將士重新回來,他們走一程後就發現被調虎離山,忙緊張兮兮地趕回來,卻發現這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抓來的蠻族漢子還在,從隴西來的幾位先生,還在想方設法地質問乃顏,四年前長安一行的疑點。
乃顏根本不清楚他們要問的是什麼,還被一番毒打。雙方俱是精疲力盡,卻仍然耗著。
李信離開院子後,覺得今晚不適合再晃下去。他有些意興闌珊,打算轉個彎回去繼續裝醉酒。不料轉彎後,他又跟先前打架的那個黑衣人撞到了一起。李信心裏罵聲操,抬頭,看到對方的眼神也在罵操蛋。
他不覺莞爾,看出了這位兄台同樣煩自己煩的要命。好端端地出來夜探一下,就碰上一個難纏的對象,還一晚上就撞到了兩回。誰不煩呢?
李信打量對方一眼,覺得自己今晚沒收獲,看對方兩手空空神色厭煩的樣子,恐怕也沒有收獲。
倒黴倒黴到一起去了,這也是一種緣分啊。
兩個虛偽的人硬是擠出了一絲客套的笑,衝對方點了點頭,要再次江湖不見。兩人擦肩而過,像世上所有陌生人一般。李信走了兩步,忽停了下來,身子微側,看向後方。
他說:“阿斯蘭。”
對方沒有動,然以李信的眼力,卻明顯看到對方的肩膀,在他叫出“阿斯蘭”的時候,僵了一下。每個人被叫名字,都會本能地回應。然這位兄台又本能知道這不是回應的好時間,所以他硬生生克製住了自己回應的衝動,隻是肩膀僵了那麼一下。
李信眸中染上了森森冷意。
果然!
他出掌如風,即刻拍向那背著自己的男人。男人身子側旋,轉身一掌來回他。雙方掌氣接觸,氣流湧動間,四麵嘩嘩嘩一大片,草木瓦片紛紛倒地。李信再往前衝一步,逆水行舟,永不後退。他伸手擒向阿斯蘭的脖頸,阿斯蘭身子在半空中穩定後,回以他同樣的路數。
李信冷笑。
阿斯蘭!
果然是他!
江三郎說左大都尉早年在大楚與蠻族的邊界晃,做一個小小馬賊。誰也不知道阿斯蘭會不會說大楚話,但從沒有人能明確證明,阿斯蘭不會說。一個能在大楚渾水摸魚的馬賊,會說熟練正統的大楚話,也不奇怪。
還有乃顏的出現,還有這個人戴著麵具。
江三郎指出阿斯蘭臉上有傷,一直戴麵具。
乃顏被擒,身為乃顏的上峰,再加上本身又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阿斯蘭親自打入並州,來救乃顏,簡直太正常了。
就在方才擦肩那一刻,李信心有所感,便想試一試對方是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他出人意料的一步棋,果然一下子就試出來了。阿斯蘭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郎君哪來的這麼強大的殺氣,一副要跟自己拚命的架勢。但是對方不依不饒地要殺他,他總不能不反手吧?
兩人重新交手,且這次比上次動靜要大得多。兩人都是武功高手,打鬥看似動靜很大,卻盡量不損傷周圍一草一木,盡量不驚動人。李信仍想殺了阿斯蘭,就算殺不了,重傷也好。於一切要物中,阿斯蘭能死,對李信來說都是值得的。
阿斯蘭卻哪裏有那麼好對付?
他是權衡了李信不是自己的對手,被激起了噬殺心,才跟這個郎君打的。
兩人過了近百招,到一處屋頂上,不知是誰腳下踩空,兩個人竟一同掉了下去。瓦片乒乓被兩人壓倒向下,李信在半空中調換了姿勢,並敏銳地看到了掉下來的這間屋子的狀態。一間堆著柴火的屋子而已,隻有一個小將守著。李信與阿斯蘭從天而降,小將睜大了眼,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又懵懂的神情。
小將被嚇得坐倒在地,就在阿斯蘭身後。
李信麵無表情地與那個小將對視了一眼,注意力重新被阿斯蘭吸引走。
阿斯蘭的大楚話仍然清晰無比:“這個地方倒好,正可作為你的埋骨之地。”
李信微笑:“誰的埋骨之地,也未可知。”
阿斯蘭多年的經驗,讓他氣息一凜。脖頸上架上了冰涼,他反身轉開,一腳往後踢去。那個小將被他踢飛,倒在一堆木頭上,又很快爬了起來。小將手裏的刀對著他,血滴答答地往下滴。
阿斯蘭隨眼一瞥,看到自己的手臂被劃破。若非自己警覺性高,那劃破的手臂,就該變成被從後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