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冰厚三尺, 素雪覆千裏。
聞姝在燈火通明的殿外寒雪中等待, 不過一牆之隔, 她知道有個人跪在那裏。她恨不得等同身受, 但她隻能忍。等她將張染攙回宮殿的時候, 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張染在雪中跪了兩個時辰, 回來的時候腿幾乎廢了。宮人們奉王美人之令前後張羅, 聞姝也想看張染的腿,然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無所謂的年紀了。隔著一道屏風,聞姝坐在屏風外陪伴。她一時感覺到窗下的寒氣, 一時又隻能聽到自己煎熬無比的心跳聲。
皇後逝後,皇帝陛下悲痛之下,大發雷霆, 怒火波及整個後宮。向來與皇後交好的王美人等妃嬪受了重罰, 皇帝斥王美人“侍主之心不恭”,恨不得將王美人逼死。王美人被關起來, 張染替母受罰, 在殿外跪了一下午, 陛下才放他離開。
陛下何等絕情!
等宮人服侍好張染退下後, 聞姝才入屏風後看人。她看到張染靠坐在長榻間, 擁著雪色被褥, 淡漠而坐,青絲用簪鬆挽,幾縷貼麵。殿中燒著冰炭, 室內一團暖融, 秀美少年麵色蒼白,若擁雪而坐。他這團鬆鬆攏著的雪,既讓人震懾於他的容顏,又易讓人生起憐惜之意。
少年張染依舊清瘦柔弱,卻很久不表現出來了。聞姝冷不丁看到他這副樣子,心口重重一悸,有讓她心慌的口幹舌燥感湧上。她疑心自己女性情感作祟,見不得人這般惹人憐,才會生起這種古怪的酥.麻感。
聞姝冷靜下來後,坐於張染榻邊。她幾乎不敢對上他漆黑的眼睛,低著頭看到他放在榻沿上的手。少年手指細長,骨肉有瑩瑩如玉般清透的色澤,他手微弓,弧線半折,還是好看。
聞姝盯著他的手發呆,看他的手忽然抬起來。聞姝被驚得往後折了下身,差點摔倒,手腕被張染一把抓住,免了她的窘態。張染奇怪看她:“你幹什麼?我和你說話,你沒聽見?”
聞姝羞愧地低下頭。她被張染美色所惑,竟忘了他還受著傷……聞姝臉紅得飛快,帶著滿滿懺悔之意問他:“你腿沒事吧?常人都不能在雪中跪那般久,何況是你呢。”
張染眼神古怪地應了一聲“沒事”,實則是怕聞姝擔心,她進來第一麵,他就笑著寬慰過她了。聞姝向來很照顧他,這還是第一次,他跟她說話,她居然沒聽進去,當著他的麵就走神了。
阿姝怎麼了?
張染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
聞姝被他看得心虛,轉移他的話:“對了你先前是要跟我說什麼?”
張染微笑:“沒什麼。我就是覺得皇後殿下一去,我父皇都快瘋了……我和母親在宮中的生活變得非常艱難。我母親被打成了皇後那一派,皇後逝後,她非但沒得到好處,反而成為了靶子。我在想我已經這麼大了,不能再讓母親受委屈了。”
張染望向窗的方向,慢悠悠地叩著手指:“阿姝,子憑母貴,母憑子貴,自古相輔相成,是可以一試的。”
聞姝心神一跳,她在極短的一瞬間,捕捉到了張染的心思。為了他母親,他也要去爭一爭功名。張染母子在宮中的處境現今這般不好,張染又病弱,指著王美人,王美人隻會愈發艱辛。張染已經不是幼時無能為力的小公子了,他的兄弟都在爭,隻有他置身事外……
聞姝心口疾跳,顫聲:“難道你要去爭……?!”她不敢說出來,伸手去指東宮的方向。
張染笑著搖了搖頭,說“隻是封王而已”,讓聞姝放下了心。
聞姝希望張染過得好,又怕他受傷,當他這般冷靜清醒時,她隻為他開心。
封王是遲早的,然張染若是很久後再封王,他想護的人,未必能等到那個時候。張染想提前封王,又不威脅到他的諸位兄弟,讓他的兄弟對他產生提防,又得好好籌謀一番。
十一歲時,張染開始將目光放在了朝堂上。
他慢慢開始步入這個風雲瞬變的地界,開始理政,開始辦事,開始在天下人眼前證明自己的能力。
皇帝不喜張染,一是這個兒子身體差,二是這個兒子在皇後逝去一事上表現不佳,三是這個兒子冷心冷肺,沒有感情一般,為人處世太讓人心寒。真要論起來,皇帝的諸位兒子中,性格最像他的,便是張染了。冷情絕愛,無欲無望。這種人心狠手辣,做什麼都不會有太多猶豫,非常適合當帝王。
皇帝對自己的自厭,傳到了對張染的厭惡上。皇帝更喜歡三子張桐,溫厚老實,恭謹聽話,自己說什麼,張桐都會認真去揣摩。太子有自己的想法,那些幼稚的想法總在蠢蠢欲動,然太子又沒有相配的能力去實現。張染倒是有能力,偏偏張染看不到天下的危機。
皇帝的這些公子們,每人繼承一點皇帝的性情,各有千秋。隨著年紀增長,他們步入朝堂,在朝野上展現自己,走入了群臣的眼中。公子們的長大讓大楚走上了一個新的階段,看起來生氣勃勃,實際上依然危機四伏。
張染在其中,並不算太招眼的。
他隻是漸漸沒那麼多的時間,整日無所事事地等著聞姝進宮來尋他玩耍了。他自己就走出了宮門,自己去拿自己想要的東西。張染忙於朝政,聞姝忙於功課,一晃便又是幾年的時光。
聞姝從稚童幼女,長成了窈窕玉立的年少女郎。
眉眼開始長開,明豔無比的姿容,讓人再無法將聞家二娘子當成每日隻會喊打喊殺的假小子看了。
她學有所成,能文能武。跟著郎君們能上比武場玩一手,跟著女郎們能吟詩作賦,日日擺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