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嫁的習俗源遠流長,《儀禮·士昏禮》中便有所謂“六禮”之說,其內容為,一納采(送禮求婚),二問名(詢問女子姓名和出生年月日時),三納吉(送禮訂婚),四納征(送聘禮),五請期(議定婚期),六親迎(新郎親自迎娶)。“六禮”為周代遺製。據傳,周文王卜得吉兆,納征訂婚後,親迎太姒於渭濱,始有“六禮”之製……

習俗認為,婚嫁之日遇兩乘花轎相對而過,是大吉大利的象征,被民間稱為“二紅二喜”。此時,雙方的新娘都必須興高采烈地下轎來,互相討要手絹之類的小物件或“喜封兒”(紅包),然後才互讓而過;而若為同行或相遇於山埡、橋梁、路口等處,則都想走在前麵或搶先通過,稱為“搶路”,以求吉利。

下麵敘述的就是兩支迎親隊伍不期而遇後發生的事……

春末的一天,兩支迎親的人馬(按渠江兩岸農人的稱呼,叫“兩堂期會”)在山埡間的公路上不期而遇。

先是從大柏樹灣的向陽坡頭,爬上來十幾抬頗能誇富顯榮的“抬盒”。二十多個十八九歲,一律剽悍精壯,一律臉上蕩漾著喜氣和不安分神色的小夥子,把肩上的抬杠晃得像雜技舞台上的鋼絲繩,閃閃悠悠,“嘰嘎嘰嘎”,極有韻味。後梢的抬夥剛一踏上公路,打頭的小夥子便一聲號令:“矮落——”後麵就立馬雁叫似的齊鳴“哦嗬——”餘音未歇,肩上的箱籠帳被、立櫃衣櫥、方桌涼椅……早已落地“稍息”了。喊口令的夥計回過頭來,一邊扯下腰間的毛帕揩汗,一邊笑扯扯地伸出拇指,做了個怪相。夥計們自然理解其中含意,於是臉上不安分的神色就更加飛揚起來。原來,他們是打定主意敲新娘子的“釘錘”——討喜錢了。當然,也不全是“向錢看”,有那等不願破財且出得眾的姑娘,隻消出轎為夥計們點支煙,賠上句把不花錢的笑話,眾人免費取樂一陣,這便宜倒比賺上幾毛錢安逸。然則今天的新娘不同,一是害羞,平時和男子說話就臉紅;二又早得了男方叮嚀:“抬東西的全是老表、妹弟、小叔子,啥花樣都耍得出,一定要小心些!”新娘聽說,便寧肯破財。但她又是個從小精於算計的農家女兒,見轎夫雜役人數不下三十,且沿途“驛站”又非常多,平時大方得逗人喜歡的姑娘,不用人指教,也就變得有些吝嗇。眾人已停歇了六個埡口、三道溪岸、兩處十字路頭,一個“土地老兒”棲過身的石洞,卻才得了二元八角五分。這收入當然算得微薄。眼下出了山,前頭隻沿公路走,無怪乎夥計們打起主意來。

夥計們稍稍歇息一會,向陽坡頭才魚貫雁行地慢慢蠕動上一長溜正式隊伍。隊列排得極有順序,正如走喜堂的順序不可顛倒一樣:走前頭的是媒人夫婦,這媒人又同時是新娘的舅父母、新郎的伯父母,一身二任,便有了種最高長官和大功大德的榮耀感。所以,盡管六十歲出了頭,臉上的皺紋已密如蛛網,卻挺胸昂首,做出副十分矍鑠的精神。媒人婆後麵跟著新郎官。新郎官叫二順,中等個,粗壯篤實,麵皮白淨,撐了把青布雨傘,臉上容光煥發,卻怯怯地不斷把眼光投向一邊。新娘子叫滿香,看不見,唯見一頂花轎,四周緊閉,跟在新郎官後頭。那轎兒雖說不上彩輿華蓋,卻也紮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抬轎的小夥子非常壯實,因肩上是活物,臉上雖仍掛著幾分淘氣,卻不敢向抬嫁妝的夥計學習,把轎兒顛得晃晃悠悠,那腳步兒邁得均勻輕捷。轎子後麵便是送親客——新娘的哥嫂、侄兒女,共五男三女。五個吹打則像長途行軍路上,專門鼓舞士氣的宣傳員,在隊伍後麵吹打出不怎麼高明卻不乏喜氣的迎親調。一隊人上了公路,也便停下,轎夫落了轎子。打頭抬箱籠的小夥子,如先前示意抬嫁妝的夥計一樣,朝吹打人眨眨眼睛,那吹手鼓手立時像舞台上的樂隊得了指揮的命令,一齊用勁。頓時公路上“嗚嗚呐呐,哐才哐才”,鼓樂齊鳴,好不熱鬧。

本來,這隊伍的後麵,早拖了一行長長的尾巴——山裏缺少娛樂,婚娶喜事又本是人人同樂的盛典,加上如此喜慶的場麵,自然會像磁鐵一樣,吸引一批素愛熱鬧的老太太、細娃和姑娘,以及閑著無事、專門借此機會來看年輕女娃兒的小夥子尾隨其後。隊伍一麵行走,一麵又有“新鮮血液”義務加入送親行列。待在公路上一散開,就把一條本來不寬的鄉間公路,圍了個密密匝匝,並且立即就展開了一場近乎今某些稱頌文學作品似的評論,大抵隻揀中聽的說:

“喲,十二抬!”

“啥子都是成雙的!”

“就是!別個娘老子才能幹嘛!”

嗡嗡嚶嚶中,夾雜有不安分的小夥子和姑娘調情:“秀妹,回去跟你媽說,二天也要辦雙的!”

有兩個認得媒人婆的老太太,走攏去拉著她的手,查戶口似的認真、嚴肅地問:“表嫂呢,這是哪家的丫頭?”

老婦人自是感到分外的光榮,滿臉的皺紋也伸展開來,趁機大談特談起來——猶如某些“新星”談其創作體會一樣:“哎呀,你還不曉得呀,是我外侄女噠嘛!娘親有舅,爺親有叔,嗨呀,還不是我跟她操的這份心!你們不曉得,我那妹兒和妹夫,都是舊腦筋人,好像要把錢財背進黃土!我說,你就嫁最後一個女了,也要辦得體體麵麵些,走得熱熱鬧鬧些!我那妹夫說:‘上得親家門,過得媒人臉就行了!她前頭兩個姐姐,都沒有辦個啥子,莫落下他們說虧欠!’我說,那時是啥年月,現在又是啥世道!她們出嫁的時候,一天工值八分錢,沒辦個啥子該怪‘***’!這陣條件好了,感謝鄧爺爺,該滿妹仔揀便宜就揀。就這樣,才好好孬孬辦了幾樣常用家具,請了幾個吹打……”

“嗨,也就不錯了!不錯了!”幾個老太太佩服得五體投地,急忙點頭恭維。

新娘的哥哥,倒毫不計較舅母的言過其實有損他們家庭的形象。看見四麵全是羨慕的眼光,也便生了一榮俱榮的驕傲和疏財仗義的豪爽,舉手從兜裏掏了一盒帶錫箔紙、在鄉下人看來很高級的香煙,極客氣地每人發了一支,這更贏得了諸位看客的好感。有人馬上點了煙,可剛吸兩口便熄了火——原來是從削價煙攤上買來的。可大家毫不計較,愛不釋手地把熄了的煙頭塞進口袋,一麵又加入業餘評論。

就在這時,另一堂“期會”來了。

來的是一輛紮著彩帶鮮花,光亮亮的淺綠色小轎車,車內坐著紅光滿麵、喜氣洋洋的新郎、新娘和一位四十上下、端莊穩重的女陪客。

原來,這條鄉間公路的盡頭,離埡口五十裏開外是一座早些年從大城市遷來的國防工廠。今天是廠工會、廠團委、廠婦聯為廠裏十幾對新婚夫妻舉辦儉樸而隆重的集體婚禮。

坐在車裏的新郎是廠工會的幹部,當然積極參與這樁移風易俗的新事,動員在縣城某單位供職的新娘到廠裏參加集體婚禮。新娘的單位恰好因為前不久有兩對青年將婚禮大辦特辦,直至酗酒出事,受了上級批評,因此自然對這位新娘的婚事十二萬分的支持,特地派出了穩重的人事科長做送親客,以彰文明,以樹榜樣,乘上國防廠派來的接親車興衝衝而來。

這轎車駛攏人群時,便恰恰遇到這邊“期會”抬箱籠的小夥子在喊“順口溜”,向新娘討喜錢:

七箱八籠前頭抬,花花轎兒出山來!出山來,往前走,走攏花堂好磕頭!

念完,又對著轎簾高聲問道:“新嫂嫂,有沒有話說?”話音落腳,立時有十幾個粗獷的嗓音跟著應道:“有話早點說!”聲音如唱歌一般,一邊唱,一邊扯長臉笑,皆如廟裏塑的笑彌陀。與此同時,嗩呐、鑼鼓一陣猛吹急打,嘈嘈雜雜,像戲院的開場鑼。

轎車上的新人及陪客,也就格外地興奮。他們睜大眼睛,閃著熠熠的光輝,恨不得將眼睛都變成照相機,把這些熱鬧而奇異的場麵攝進去。繼則把眼光落在那些笨拙而做工粗糙的家具上,品評一番。然後,就用眼睛去尋找那位新郎。待看見他時,隻見小夥子觸電似的,倏地低下頭,並用傘遮住半邊紅彤彤的臉孔,兔子似的躲到一邊去了。這對新人又相視笑了一番。

這時,那花花轎兒的門簾,輕輕掀動,從裏邊伸出一隻白皙的手,並露出手腕上一截紅色衣袖,纖纖五指攥了一疊零票。候在轎門喊順口溜的夥計,猴兒般機靈地竄過去,對方卻手指拇一鬆,白皙的手早就縮了回去,錢也掉在了地上,周圍立馬響起一片笑聲。有人又高聲嗔道:“三順,莫得出息!”三順並不生氣,笑嘻嘻地從地上拾起錢,數了數,宣布道:“這回新嫂嫂大開,每人五角!”眾人一陣歡呼,嗩呐、鑼鼓又一齊高奏。

三順給大家分了錢,嗩呐鑼鼓聲稍有停息。司機在車裏按了兩遍喇叭,卻不見眾人有讓路的意思。司機便在車裏伸出頭說:“喂,老鄉,讓一下嘛!這兩位……同誌要趕到單位參加集體婚禮!”這對新人也微笑著,向眾人點頭致意。然而,周圍卻響起一陣“嗤嗤”的笑聲,那個叫三順的小夥子來到車前,朝小車滑稽地一揖到地,然後一板一眼地說起來:

太陽出來高萬丈,這對新人過山梁!過山梁,我不擋,規矩禮性講不講?

眾人就跟著他的話音一齊吆喝道:“講!講!”

於是,就有一張張調皮、戲謔的麵孔,圍著小轎車嘻嘻笑。停息了的嗩呐、鑼鼓又雷吼般昂地一齊奏響,那吹手還極富表情,猶如雞啄食般,朝車內新人一吹一點頭。

這車內人頓時惶惶然,像突然走進異國他鄉的遊子。那嗩呐鑼鼓既不成調,又非常的激越尖厲。在他們聽來,就好像隻是把那些金屬東西裝在一個筐裏,在胡亂地搖。亂七八糟的聲音,震得耳朵發麻。新郎官隻得開了車門,出來極溫和謙讓地對大家頻頻點頭,不恥下問:“各位老鄉,有話明講。我們不知道鄉下的規矩呢!”眾人聽見,鼓樂聲中又一陣“嗤嗤”的笑聲。原以為城裏人天上知半,地上全知,卻也有連這樣重要規矩都不懂的“膿包骨”!城裏新郎在大家明顯的嘲笑中,臉紅筋脹,非常的尷尬。倒是先前“期會”隊伍中的媒婆老太,被適才業餘評論家的義務恭維衝昏了頭腦,竟飄飄然過去給城裏新郎遞“拱子”說:“你還不曉得喲?兩堂‘期會’同了路,要嗎,依先來後到的順序走;要嗎,就向前堂‘期會’的人打發讓路錢,兩邊新娘子還要交換一根帕兒。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呢!”

城裏新郎得了老太明教,感激地連聲道謝,然後回車上同新娘嘀咕起來。又回頭同中年陪客商量一陣,便和新娘雙雙走下來,臉上全掛著那麼好看的、淺淺的微笑,來到三順麵前。新郎說:“對不起,小同誌!我們兩點鍾得參加單位的集體婚禮,勞駕你們讓一讓!”說話間,打開皮帶上的錢匣子,抽出幾張一元的鈔票,笑容可掬地遞給三順:“我們不懂鄉下的規矩,請小同誌……”

“莫來頭,隻不過是個歡喜呢!”“小同誌”也笑著,伸手要接錢。

“舅母——”猛然一聲呼喚,從花轎中傳出:“我要走前頭——”

這呼聲,對正在興頭上的人們,無異於一聲猝不及防的霹靂。自然,除城裏人外,大家懵懂一陣,立即就明白過來。而醒豁最快的,莫過於一夥送親客。而先於送親客的,便是媒婆老太。這老太幾乎是接著外侄女的聲音對三順罵道:“對!你個背千年時的軍犯,哪輩子用過錢的!錢買得到你哥哥嫂嫂一輩子前程?”這老太改正起錯誤來,倒是非常迅速徹底,因為兩分鍾前,恰恰是她好為人師,為城裏新郎提供的情報。

三順的麵皮不由得一陣發紅,其餘的夥計也是新郎沾親帶戚的貼心豆瓣,一聽轎裏滿香和媒婆的話,全都恍然大悟。一個個默不作聲地退了回去。吹打的幾個人從城裏新郎開錢匣起,便增加了氣力。此時全如正漏著氣的皮球,敲打出的是一陣有氣無力的怪聲怪調。

先前隊伍的媒婆,喝退了“一切向錢看”的不肖夥計,才走到轎簾前,嗲聲嗲氣道:“滿香兒,你看我硬是老聾渾了,沒有想到這一層!”老太太的自我批評完畢,轎內新娘便囑咐道:“舅母,你要給我做主,反正不能再讓人搶了前頭!”聲音似哀似怨,亦嗔亦喜。又由於隔了轎簾,便又有幾分悠長宛轉。餘音還未消失,老婦人便響亮地答道,和那纏綿的哀怨形成鮮明對照:“哎!我的兒放心!”恐語言表達不力,又挺起胸,一副不辱使命的、赴湯蹈火的英雄氣概。

滿香之舉,雖令這乘轎車的新人困惑不解,卻並非偶然。原來,她今日發親,已是走了別人後麵。滿香的這堂婚事,全是舅母操持,而滿香也是樂意把命運係在這六旬老婦人身上。其原因並不因為是鄉間女子還無主宰自己婚事的權力,倒是和祖上流傳下來的習慣相關。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絕對是要聽的。何況這“媒妁”,既是伯母,又是舅媽,豈有不盡心竭誠的道理?自然,老婦人是格外的費心,會親家,換庚帖……一套繁文縟節不用敘說,就是今天這黃道吉日,也是她請了三個先生共同擇定。原以為大吉大利是斧頭也砍不掉的,卻不料智者千慮,也有一失——那滿香有個表妹叫桂花,不知怎麼打聽出了滿香的吉日,是三個先生斟酌的,便也認定這是個非常好的日子——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就把原定下月初七的婚期提前到今天。據那古老的傳統,桂花和滿香是同一個曾祖父下來的,又是隔壁鄰居,誰先出門、誰後出門便大有講究。兩家由此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兩個從小相好的表姐妹竟為此反目成仇。

先是滿香對桂花侵占自己幸福的行為十分地不滿,但看在表姐妹的友誼上,她還是克製住自己,過去和桂花敘舊,然後動之以情:“我們從小耍得好,你就舍不得打個讓手?!”桂花的警惕性蠻高,毫不為滿香糖衣裹著的炮彈所腐蝕,一邊忙著手中的嫁妝一邊說:“別的什麼我都讓你,我巳時發親,今天說到明天,也不得改動!”滿香生起氣來:“你原來不是這個日子嘛!多一個月,就等不得了?”語言中已含有挖苦之意。桂花便立即以牙還牙:“你等得,為啥不等十年八年?!”“你不要臉!”圖窮匕首見,滿香吐出了極髒的字眼!“你不講道理!”桂花不示弱,也就破口大罵。

兩個表姐妹在後屋以滿嘴汙言穢語為利器,短兵相接。兩家老人則在堂前論理。滿香的父母嘴笨,不是外交角色,舅母便見義勇為,挑此重任。

“滿香的日子先定,正該滿香先出門!”滿香的舅母說。

“這‘期會’日子又不是你包了的!”桂花的父親一點不讓。

“事情總要依個大小,你家桂花是妹妹,正該走後頭!”滿香的舅母據理力爭,伴以愣眉瞪眼半耍橫。

“一屋兩頭住,各管各!”桂花的父親篤誌不移。

好一番舌戰,那些陳酸苦澀的風俗、傳統、規矩、講究都從旮旯裏、灰塵中翻出來,僅僅是為了維護滿香或桂花未來的幸福,而這幸福的鑰匙也僅僅是在那個自認的黃道吉日誰先發親。吵了一天,毫無結果。旁觀的、勸架的、火上添油的、趁機起哄的圍了一大堆人,誰也不懷疑這發親的先後時辰一定與未來的幸福有關。因此,人散之後,滿香足足哭了兩個晚上。淚水卻滋潤出一個巧計,急忙把舅母和三個“諸葛”先生半夜找來細細研究,把滿香發親時間改在辰時——比桂花提前一個時辰。天沒亮送走三個先生,自以為神不知鬼不曉,卻沒想到桂花的心眼更靈!當三個“臥龍”先生像賊樣出現在滿香屋裏時,早被桂花的“掃描器”掃見了。故而今日天才見亮,滿香這麵迎親的隊伍還不見人影,隔壁就“砰砰嘣嘣”爆響了發親炮——原來桂花家暗中將發親時辰改在了卯時。這一來,便意味著從今天起,滿香會事事不如桂花!桂花如大富大貴,滿香則會窮愁潦倒;桂花若兒孫滿堂,滿香則會斷代絕根……那時,滿香正由著兩個嫂嫂梳妝打扮,大紅的“露水衣”才穿上一隻袖子,便不顧一切衝出來,對桂花的轎子大叫:“不得好!不得好!”罵之不足,順手拿起吹鼓手的銅鑼,原想敲一陣“發喪開路”的死人鑼,為桂花送行,乞求祖宗賜災降禍於桂花,然而她不懂銅鼓點子,又在氣頭上,“嘡嘡嘡”幾下,聲音卻格外的高亢喜慶,自知幫了倒忙,才丟了鑼,兀地跑進屋伏在床上一陣痛哭。好在舅母見多識廣,思想也就格外的“開通”,隨即發了一通議論安慰滿香:“莫眼紅!她雖說占了先,卻是搞陰謀詭計來的,祖宗也不得把洪福賞給她一個!再說,天還沒有大亮(其實已是霞光萬丈),算不得正大光明!就像舊社會發財人討小,凡是小老婆都沒有好下場!”通過舅母一番解釋,滿香才止住哭聲,眾人也一片歡天喜地,真好像滿香頭上又是福星高照了!然而,解釋歸解釋,事實已是別人占了先,自己的一份幸福業已被人搶走,講究實際的滿香姑娘,難免耿耿於懷。所以早飯隻吃了一小點,上轎時又觸景傷情地流了一回淚,即便是在轎中,滿香也始終覺得周圍籠罩著一團化不開的陰鬱之氣。今兩堂“期會”不期而遇,並將同行,更非同小可!於是滿香便發出了“我要走前頭”的呼喊。於是舅母及一應眾人明白過來,也便有了當仁不讓,誓為滿香奪取幸福的堅強決心!

這其中緣由,城裏新人自然搞不清楚,還以為自己沒有禮貌,或者錢少了呢!那新娘就嫵媚地笑著,婷婷娉娉走到花轎前,唱歌似的對轎內新娘說道:“小……妹妹,還是讓我們先過,好嗎?我們是集體婚禮,大家還在等我們呢!”

花轎內先沉默了一會,滿香隔著轎簾,看著這位城裏新娘極為摩登的衣著和那白白淡淡的胭脂,描得黑黑的細長眉毛,綠瑩瑩亮晶晶的耳墜和項鏈,真如仙女般的嫵媚;而那西裝革履的新郎,也遠非自家新郎的那種憨樣,不由得百感交集。半晌,才吐出一句冰塊般的回答:“你才怪!你想趕前頭,我就不想趕前頭?”

城裏新娘仍然笑著柔聲答道:“小妹妹,我們是車子,走得快!”

“小妹妹”卻說:“我就是不讓!”

城裏新郎見新娘的臉色,在“晴轉陰”地變化,急忙過去挽了她的手,低聲道:“不要……跟她說!”扯過新娘,又添上幾張鈔票,賠著笑臉,走到鄉下新郎麵前,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說道:“同誌,我們沒帶多的錢,請你做做工作,怎麼樣?”

那鄉下新郎起初想走,無奈城裏新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隻得紅著臉,愣愣地看了對方一會,石破天驚般叫道:“不讓!不讓!”說著,掙脫城裏新郎的手,溜了。

“你,你們,本來就該讓路嘛!”城裏新郎驚疑之間竟有點口吃了。

“我們就是不讓!”先前“期會”隊伍的人一齊嚷道。

城裏新郎憋紅了臉,生起氣來:“你們這成什麼話?你……你們評評,哪有這號的道理?”他把臉轉向圍觀的人群。

然而,這密匝匝的人群,卻像與他前世有仇、今生有冤,麵孔極其冷漠。他還不知道,他們這種結婚方式,已是大大悖於周圍人的邏輯。且他們那奇特、華麗的打扮,又早引起了老太們的反感和戒備。唯恐會從他們身上,釋放出一股“妖氣”,迷惑住自己的兒女,由此敗壞鄉下良好的世風。更有些富於聯想的業餘評論員,則又以他們坐在車裏的親昵舉動,發表頗有獨創性的講演說:“還沒有正式結婚,就那個樣兒!說不定早就……”自然,也有那等少男少女,對披花戴彩的轎車和一對天仙般的新人,不勝羨慕。可這些人自知之明的理智極強,羨慕之餘,便想到自己無論如何也難躋身那種人的行列,由此而妒忌,由妒忌就慢慢做起了吃不上葡萄的狐狸。還有幾位平常進城做生意的漢子,因強行爬車受過司機的懲罰,便時時希望汽車摔岩,又由此恨及車內的乘客……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更何況好多人剛才都受過那鄉下送親客一根過保質期煙之恩!所以此時,對城裏的“期會”,不僅冷麵孔相待,更有幾個素愛以鬧事取樂的“勇士”,倒幫鄉下的“期會”隊伍展起勁來:“莫讓!莫讓!就是莫讓!”

那鄉下隊伍見輿論也在自己一邊,更來了精神。媒婆老婦人用富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發出一聲號令:“起轎——”

眾人又一齊吆喝:“要得!摸倒起——”

於是,一隊人各就各位,按了先前的行列,在公路上慢悠慢悠地蠕動起來。所不同的是,先前向陽坡上走的縱隊,如今列的是橫陣——這自然是為了阻止轎車搶前。

起先那轎車裏的人,還以為這鄉下的迎親隊伍不過同一小段路,無可奈何之餘,也不多爭執,任轎車像小腳女人般,跟在他們後麵慢慢爬行。走了一截,好不容易向一個看熱鬧的人打聽到,這前麵迎親隊伍不讓路的朦朧內幕,又知道要同走的路還遠得很。司機和陪客耐不住了,跳下車來,搶到隊伍的前頭,大聲喝道:“停住!”

“啷格?!”立時就有十幾道目光冷冷地對著他們。

“哎!各位老鄉,何必呢?凡事總得依理服人!這兩位同誌,帶頭婚事新辦,我們都該向他們學習!時間不等人,大家就讓讓吧!”人事科長盡量和顏悅色,曉之以理。

“時間不等人,為啥不早來?”這邊有人反問。

司機的脾氣暴躁,一聽,便吼起來:“你們違反交通規則!”

這邊的小夥子立即反駁說:“你那車子拉的是首長,還是軍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不過是洋轎子嘛!我們這轎子,先前說不定也是從外國進的洋盤貨呢……”他們人多氣盛,小夥子在那裏辯理,後頭婆婆客就叫了起來:“走喲!走喲!你嫌我們走得慢,沿轎子打轉嘛!”有人還出言不遜:“趕回去吃你媽的回門酒,正合適!”

司機沒受過這號侮辱,一紅臉,便挽衣紮袖衝過來要找那說怪話的人。

這邊不怯陣,喊道:“啷格?你敢打?要打就打!”一個婆婆客——新娘的二嫂,還立即脫了布鞋,提在手中,準備戰鬥。

兩方箭在弦上,城裏的新郎新娘馬上趕了過來,橫在中間。新郎一手抓司機,一邊又勸解這邊的人:“何必呢!大家都是辦喜事,難道願意把喜事辦成悲事?大家都講點精神文明,好不好?大家都要講理嘛。”

這邊的人又齊聲喊:“不講理就不講理!反正我們走了前頭!走——”幾十個人一齊喊,那喊聲猶如經過操練,洪亮、整齊。嗩呐、鑼鼓也助陣似的一陣齊鳴。一隊人就又昂首挺胸,臉上釋放著說不出的得意光彩,慢慢向前移動了。

不用說,那花轎中的新娘,已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她偷偷從轎簾的縫隙向外瞥去,先見一團紫色的金輝簇擁在跟前,次後終於看見了城裏新娘一張晦氣的臉,便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城裏新娘確是滿肚子不高興!她雖然不明白前麵一隊人為何如此,卻覺得受了羞辱。回到車裏,便向新郎埋怨開了。怨他在城裏東耽擱西拖延,九點多鍾才出門,弄得來碰上這群不講理的鄉巴佬;又怨他不該停車下去看熱鬧,研究什麼民間風俗。現在一步一步地在路上爬行,丟人現眼不說,錯過了集體婚禮時間別人還笑話……這種怨恨情緒原是可以傳染人的,新娘還沒嘮叨完,司機便思想開了小差,想到自己今天吃了大虧!似這樣慢慢爬行,多燒好多汽油,並且耽擱時間,一時便叫了起來:“今天真他媽……”剛想說“倒黴”二字,忽又意識到自己的車裏坐了一對新人,便又憋住,又終於按捺不住,大叫:“氣人!”一邊就將喇叭亂按,想去擾亂前麵的鼓樂聲。好在隨車來的陪客——人事科長,見自己這一方士氣低落,此時便靈活機動地做起思想工作來,先安慰了新娘一通:“好了好了!別生氣。忍得一時之氣,免受百日之災!也不能責怪小王!碰上這些迷信的農民,也是一件開眼界的事,對不對,都不要埋怨誰!這陣才十一點多鍾,集體婚禮是下午兩點,來得及,來得及。”又對司機說:“小夥子,把音樂開起,讓我們的新郎新娘聽聽音樂,愉快點!”那新娘平素就很聽這女幹部的話(所以才請了她做陪客),聽了她的勸解,也便平下氣來。而司機也認了命,話平氣順,便又歡喜起來,摁下播放機按鍵。霎時,一陣激越、高昂、雄壯的現代爵士音樂,從車內飛劈出去,馬上就壓倒了那古老的嗩呐和鑼鼓曲子,雖不和諧,卻也增添不少喜慶氣氛。前麵的吹手、鼓手一陣興奮,又一齊鉚起勁,於是那“嗚呐嗚呐、哐才哐才”的胡亂響聲,也漸漸高起來……

——選自中、短篇小說集《賀享雍小說選》

四川文藝出版社2001年8月

出閣

按照習俗,女子出嫁的花轎抬到新郎家院門前,轎門要向著堂屋,廚師走過來念《回車馬讚詞》。念完後把一些米撒向花轎及前後左右四方,然後殺死一隻雄雞,提著雞,將雞血繞著花轎淋一圈,一直淋到新房。有的還要將少許食鹽、茶葉、大米、綠豆(或黃豆)撒向花轎及四周,由抬花轎的轎夫說一些吉利話,並向新郎討要“紅包”……

雲姑出閣那天,湯家的迎親隊伍有六七十人之眾,前有一禮儀先生,瘦高個,頭戴瓜皮帽,鼻梁上架一副細腿眼鏡,身穿長袍,顯得斯斯文文,他是湯家塾師學堂的本姓師爺。師爺的身後,是個有幾十名鳴金奏樂人的吹打班子,嗩呐、鑼鼓上都掛著紅帶,一個個鼓著腮幫,把個嗩呐吹得“嗚嗚哇哇”震天響,鑼鼓奏的是“嗆才、嗆才、嗆嗆才”,是民間耍鑼的“太平調”,不疾不徐,曼聲悠調。吹打班子後麵幾乘大轎,彩輿華蓋,煞是好看。前麵兩乘黃色轎子,是坐媒公、媒婆的,中間一乘大紅花轎,當然是新娘無疑。後麵的幾乘轎子,略小一些,坐有送親的長輩。花轎後麵,有騎馬的,有走路的,大凡是一些不要緊的送親客,或湯家派去的雜役、下人。

這迎親的隊伍朝湯家走來,便有看熱鬧的頑皮小兒,一麵跟在隊伍後麵跑,一麵“哧溜哧溜”吸回掉下來的鼻涕,大聲唱:

菜子開花滿田黃,接個婆娘好在行;白天煮飯噴噴香,晚上困到暖洋洋。又煨腳來又煨肚,煨得丈夫忘了娘!

到了湯家院門口,師爺先生停下來,回轉身,眼鏡片後麵的鼓眼睛朝後麵的隊伍望了望,將手中的玉棍往天上一指,再往地上一頓。於是,鑼鼓不響了,嗩呐也無聲息了,所有的轎子和人馬都全部停了下來。那媒公、媒公笑著,從轎簾下鑽了出來。接著,幾個送親客也出了轎。唯有雲姑在花轎中沒動,兩個女儐相走到轎邊,站住。這時,湯家大廚子蘇明春,懷抱一隻大紅公雞,手執一把明亮亮的菜刀,向花轎跑來。駝背胡義順,頭頂一掌盤,盤內裝有鹽巴、茶葉、五穀等東西,也向花轎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