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到今,喪葬和婚嫁一樣都是社會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民間把婚喪娶嫁,稱之為“紅白喜事”,可見人們重視之一斑。喪葬習俗眾多,從準備後事到出煞、報喪;從閉斂到披麻戴孝與祭奠;從出殯到幽契;從燒七到服喪……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喪事風波
民間習俗認為,如果出喪和下葬錯過了陰陽先生推算的日子,會“犯重喪”“犯火期”。民間習俗又認為送葬途中,棺材如經過別人院子或門前,須為對方“披紅”,以避免死者陰氣沾染對方。何家溝的何老太太死了後,出殯隊伍從何少春院壩裏過時,喪家忘了這一規矩,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即將爆發。
下麵是一位基層鄉幹部親身經曆的一場因辦喪事不慎引出的風波……
上任第二天,我召集了一個黨政班子和鄉屬單位負責人會議,一則和大家見見麵,二則聽一聽大家的情況介紹。因為方方麵麵的人多,鄉長老周講了全鄉的基本情況和財政狀況後,各分管領導又介紹了自己管轄那一條線的情況,然後又是各直屬單位負責人彙報,所以會議開的時間就很長,廚房的王師傅已經催了兩次吃飯,但會議還沒結束,吃飯的事就耽誤下來。因為是初次見麵,大夥不好對我提意見,可我的肚子卻沒有耐心,早就“咕咕”地提出抗議來了。好不容易等到會議結束,大夥拿著碗筷正往食堂走時,突然從外麵撲進兩條上氣不接下氣的漢子,把我們堵到了樓梯口。
“不……不好了,周……周鄉長……”漢子驚魂未定,看著老周結結巴巴地叫了起來。
我們馬上意識到出了什麼事,全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等待漢子把事情說清楚。
可兩個漢子卻隻顧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看樣子,兩個漢子確實累壞了。喘了一會氣,才莫名其妙地說:“就……就要出……出人命了……”
老周似乎被他們這不著邊際的話弄得有點不耐煩了,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嘛,囉唆什麼?你們肚皮喂飽了是不是?我們的肚子還在唱‘空城計’呢!”
我急忙捅了捅他,提醒他不要這樣對群眾說話。
他也許這時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忙把我介紹給了兩個漢子:“這是新來的孫書記……”然後又把他們介紹給我:“這是何家溝村計劃生育專職幹部向從來同誌,這是何家溝村第二村民小組組長何本同誌,有什麼事你們就直說吧!”
兩個漢子直直地看了我一眼,才露出了一絲高興的神色,過來和我一邊握手,一邊說:“哦,孫書記?你來了就好,這事兒我們就放心了。”
我說:“看你們累得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就竹筒裏倒豆子——痛快一點。”
“好,我說。”那叫何本的村民組長接過了話茬,“我們那兒的何老太太何輝玉不是昨兒死了嗎?今兒個一早出殯,出殯隊伍從何少春院壩裏過,何少春突然從屋子裏衝出來,捧起一碗米朝何老太太的棺材撒了起來。這下可好,何老太太的女兒湯玉玲和其他親屬不幹了,說是驚了亡靈,是不吉利的,就要把棺材往何少春堂屋裏抬,還要何少春重新開路。何少春哪裏肯答應?雙方現在都糾集了很多人,拿刀拿棍的,互不相讓,說是要死就多死幾個人擺起來看呢……”
我們一聽,早忘了肚子的饑餓,一個個都大眼瞪起小眼來。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一會兒何老太太,一會兒何輝玉,究竟死了幾個人?”
“就一個人呀!”叫向從來的計生專幹解釋起來:“何輝玉就是何老太太,何老太太也就是何輝玉,何老太太年輕時,大家叫她大號何輝玉,老了就叫她何老太太了。”
我問:“你們村幹部到現場去沒有?”
向從來說:“那還不去!?村長、支書、團支書、治保主任、民兵連長全都去了,可一個要個整南瓜,一個要個整壇子,哪裏解決得下來?!越解決越不依教,請的人越來越多,眼看就要動武了,唐支書才叫我和何組長趕來彙報的!”說完,又馬上補充,“孫書記、周鄉長,你們快拿主意吧,不然,真會死幾個人來擺起……”
老周沒等向從來說完,就鐵青著臉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些,吃飽了沒事撐的!”一邊罵,一邊返回身,也不看我,“篤篤”地回寢室去了。
我從老周的態度上,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也隨即返身,和老周一齊往樓上走。我一邊走一邊用探詢的口氣問:“周鄉長,你看這事該怎麼辦?”
老周仍然板著臉,沒好氣地說:“還能怎麼辦?大家立即下去,無論如何,不能發生械鬥,更不能死人!”
我說:“都這時候了,同誌們還餓著肚子,是不是等大家吃點東西再去……”
“來不及了!”老周打開寢室門,把手中的碗往桌子上一扔,隨即又拉上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不知道,在農村這樣的事最容易發生械鬥了,等吃了飯去,說不定人就死來擺起了。”
我一聽,更擔心起來,於是對老周征求意見說:“是不是給……派出所打個電話?”
老周回過頭來,像是不認識地看了我一會,才說:“先不要忙。”
我說:“要是真發生械鬥,我們製止不下來……”
老周說:“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候再說吧!”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又對我說:“農村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實行的是一票否決,能不捅上去就盡量不讓上麵知道,否則,像這樣大規模的械鬥,一旦上麵知道了,到了年終考核時,你一年的工作就算白做了。”
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說完,又自怨自艾地補了一句,“怎麼一上任就碰著了這種事?”
老周看了我一眼說:“農村工作,小事天天有,大事三六九,麻煩事多著呢!”說完,才突然想起似的,站住了,說:“哦,我忘了!你才來,對情況也不太熟悉,就不要去了!”
我急忙說:“那怎麼行?我雖然初來乍到,可畢竟是班長,大家都去,班長不去,同誌們會怎樣看?!”
老周說:“這樣的事很複雜,我怕一旦處理不好,會影響你的威信。”
我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今後總要麵對這些事的,就權當鍛煉吧。”
老周聽了,沒再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好吧!”說著,我們倆一齊下了樓。
來到院子裏,同誌們竟然還沒有走開,老周朝四周大喊了一聲:“全體鄉幹部集合!”
沒一時,同誌們都站在了院子裏,一個個臉上都是莊重而肅穆的神情。老周這時儼然成了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威嚴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大家都知道了,何家溝村二組發生了一起因出殯而引起的嚴重治安事件,這件事如不能及時處理,很可能引起一場大規模的械鬥,造成群死群傷!現在到了非常時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考驗大家的時候到了!全體鄉幹部必須用生命來製止這場械鬥的發生,如果哪個要當縮頭烏龜,就他媽是小娘養的!我就是這樣一句話,下麵……”
他把目光轉向了我。
聽了他的幾句戰前動員,我心裏突地產生了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情懷,我感激地對大家說:“同誌們,實在對不起大家了!我知道你們辛苦了,到現在還沒吃飯……”
沒想到老周這時卻打斷我的話,說:“時間就是生命,有什麼重要的話就講,別囉嗦了,頓把頓不吃飯餓不死人!”
我有點不滿他這種教訓的態度,又有點感激他,忙說:“其他沒什麼強調了,剛才老周說得對,現在到了考驗我們的關鍵時刻,是騾子是馬,我們道上瞧……”
沒想到老周馬上把話接過去,補充了一句:“我還說一句醜話,孫書記剛來上任,夠朋友的就把場子紮起,不夠朋友的就他媽當你的縮頭烏龜!”
說完,隊伍就出發了。這時,老周又把婦女主任小汪給喊住了:“你就不要去了!”
小汪愣愣地望著他,好像自己做錯了事,嚅囁著說:“大家都去,我……”
老周瞪圓了眼睛,沒好氣地吼道:“你去幹什麼?打起來了,說不定還要我們照顧你呢!”
小汪隻好站住了。這個老周,在他那粗魯的態度下,還有一副柔弱心腸呢。
我們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行進。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滿頭大汗地趕到了出事地點。那是在一個占地麵積隻有八十多平方米的小院壩上,其中三麵成凹形的簡易小瓦屋,院壩外邊有一可容二到三人平行的土路,這樣的路在山區丘陵地帶,可稱得上是大路了,但也看得出,院壩平時也是人們過路的地方。可此時,這不大的空間裏聚集起了密匝匝的憤怒人群,而人群之上,則是一根根木棒、一條條扁擔,甚至還有砍柴用的大砍刀。一口黑漆棺材停在了院壩中間,地上遍是被撕毀了的紙人紙馬、方相靈芻的碎片,人們仿佛完全忘記了棺材中的亡人,隻顧憤怒地推攘、叫喊與指手畫腳地互相咒罵。我們很快就看清了對峙著的雙方——頭上纏著白頭帕的顯然是喪家和喪家的親屬,這白頭帕農村叫作“孝帕”;而頭上沒包孝帕的,就該是屬於今天朝棺材撒米的肇事一方了,而被圍在人群中央奮力阻止對立雙方向中間靠攏、又被雙方不時推來攘去的人,則是村幹部無疑了。四周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人,有的爬在樹上,有的立在牆頭,有的幹脆還搭了凳子,高高地站在上麵,唯恐看不清似的。
看見還沒釀成流血事件,我們多少鬆了一口氣,但這種一觸即發的形勢,又容不得我們絲毫鬆懈和麻痹。
“幹什麼?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都退開,退開——”
一趕到院壩,老周就毫不客氣地一麵大聲吼叫,一麵帶著鄉幹部插到了人群中去,和村幹部一道,組成了一道人牆,然後把人群往兩邊趕。
吵鬧著的雙方暫時被我們的氣勢壓倒了,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中間的隔離帶終於增寬了一些,但手中的木棒、扁擔、釘耙及砍刀,還被他們高高舉著,而且也虎視眈眈地緊緊盯著對方。
“把手裏的東西都給我放下去!”老周站在“楚河漢界”裏,雙手叉腰,怒目金剛似的又對人們吼叫起來。
但對峙的雙方似乎沒有聽見,誰也沒有把“武器”放下來。
“放下來——”
老周又大喝了一聲。
仍然沒有人放下來,也沒有人說話。過了好一陣,纏孝帕的一方才有人怒氣衝衝地說:“他們先放!”
話音剛落,另一方的人馬上接過了話茬:“他們先放!”說話的人還把手中的家夥往上舉了舉。
“鄉村幹部聽著,各就各位,執行任務,把他們手裏的棒棒扁擔什麼的,全部繳下來!”此時此刻,老周再次成為指揮三軍的將領,我心裏不禁對他湧起陣陣崇拜和感激之情。
鄉、村兩級幹部聽了老周的號令,果然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膽怯之色,轉過身去,就去奪兩邊人手中的木棒、扁擔、釘耙和其他的武器來。
也許是懾於老周的威嚴,也許是他們還沒有發展到敢和政府執行公務的人對抗的地步,一些人把手中的家夥交給了鄉村幹部,一些人則主動地把家夥放了下來。
這時,老周的語氣才緩和了一些,當然還沒有放下臉上的威嚴來,先朝兩邊的人看了看,說:“為什麼要聚眾鬧事,啊?誰是兩邊的當事人,站出來說吧……”
話還沒說完,從戴孝帕的人群裏,突然走出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子,“撲通”一下就跪在了我們麵前,話未出口,哭聲先響了起來,然後才抽抽搭搭地說了一句:“青天大老爺,你們可要為我這個弱女子做主哇……”
我低頭朝這個穿一身素衣、用一根長白布包裹著頭的女子看了一眼,突然心裏“砰”的一聲,像被什麼撞了一下似的——這女子實在是太嬌小柔弱,又太美麗動人了!也許是因為才喪失了親人的緣故,她的臉就跟她頭上的孝帕一樣蒼白。她說完那句話,就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那一對非常好看的丹鳳眼,流露著似乎壓抑不住的冤情。
我被那眼光、那神色深深打動了,不由自主地對她說:“不要這樣跪著了,起來說吧!”
這時,老周似乎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對那女子說:“起來吧,這是新來的孫書記。”
我聽見人群中有一陣小聲地議論聲,我知道他們可能是談論我,但我裝作沒有聽見,見那小女子仍然跪著,身後的孝帕長長地拖在地上,就伸手把她拉了起來。
這女子站起來,目光哀怨地朝院壩中間的棺材看了一眼,才又傷心又委屈地說了起來:“何少春他是狗,不、不講良心呀!嗚嗚……我媽生前把他當親生兒子待……待呀,說……說我上沒有哥……哥,下沒……沒有弟弟,親表哥也……也當親……親哥哥呀,可沒……沒想到他……他朝我母親撒……撒米呀……”
女子越說越傷心,還沒說完,就猛地離開我們,跑到那口黑漆棺材邊,伏在上麵號啕開了。一個同樣纏著白帕的男人立即過去,抱住那女子勸說了起來。
一席話使我驚呆了——沒想到肇事的人,竟然是女子的表兄,那棺材中老太太的親侄兒,這農村的事怎麼了?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老周,想從老周那兒得到答案。可老周的臉上卻是一副見慣不驚的神情,還沒等我說話,就聽見他大聲叫了起來:“何少春,過來——”
隨著話音剛落,從另一邊人群中,氣咻咻地閃出了一個漢子。這漢子看著四十來歲,五大三粗,臉上的肉一綹一綹的,一看就是一個不會講理也講不來道理的粗野山民。果然,隻見他幾步跨到老周麵前,沒等他的“父母官”發話,就沒一點文明氣地說開了:“來就來,哪個敢把我卵子咬了!”
我以為老周聽了這帶有侮辱性的話,會龍顏大怒,沒想到他卻像沒聽見似的,隻盯著漢子問:“怎麼回事,啊?”
那叫何少春的漢子乜斜了老周一眼,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管不著!”
我一看,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忍無可忍地衝漢子說:“什麼管不著?其他管不著,共產黨的幹部找你了解一點情況,總還是管得著的!”
那漢子在我這個新書記麵前,大概還是多少有些懼怕的,因為他聽了我的話沒有頂撞。
我抓住這個時機,乘勝追問:“說,為什麼要朝棺材撒米?”
那漢子一下改變了剛才的態度,又蠻橫地對我反問起來:“她為什麼要走我的院壩?”
纏孝帕一方的人聽了漢子的話,立即抱屈地衝我說開了:“孫書記你看看,院壩外麵那條小路,怎麼能把棺材抬得過去?”
剛才我們來的時候,就看清這兒的地形了——漢子的院壩下麵是一道岩,岩中間有一條羊腸小道,當然沒法通過這八個人抬的棺材。於是我就對這個胡攪蠻纏的何少春說:“院壩是大路,明顯也是行人過路的通道,為什麼不能過?”
漢子說:“活人可以過,死人就不能過!”
我強行壓住心裏的怒火,又問:“為什麼?”
何少春說:“死人過了陰氣重,不吉利!”
“放屁!誰跟你說的不吉利?”我終於爆發了。
那漢子也像紅了眼睛似的和我扛上了:“放屁不放屁,反正不能從這裏過!”
我一看,真有些沒轍了。這時,時候已經不早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讓喪家那方把死人抬走,棺材一離開這裏,事情才能暫時了結,一場械鬥才能避免。至於這個蠻橫的漢子,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給他點厲害看看的。我看見戴孝帕一方的人,在我“修理”何少春時,臉上都露出了十分擁戴的神色,以為他們要講道理一些,於是就轉身對他們說:“你們就不要相信他的鬼話了!什麼不吉利,什麼亡靈不安,這都是封建迷信!大家要相信科學,科學是什麼?科學就是事實的本質、真相。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人一死,什麼也都沒有了,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感覺,也沒有了記憶,更沒有了什麼靈魂。一句話,人一死,所有的中樞神經係統便停止了活動,最後都變成了什麼呢?不都是變成一堆泥土嘛……”
我努力想講得認真些,平易些,讓他們都聽懂我的話,不能說沒有下工夫。果然,我看見他們一張張土色的臉上恢複了平靜,先前緊張的空氣也有些緩和了,就接著說:“我相信你們都聽懂了我的話吧?既然靈魂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們就先將老太太抬去安葬了,我們再來處理何少春撒米的行為,行不行……”
“不行!”我的話音未落,先前那些看似平靜的臉一下又扭成了一張張近似於恐怖的麵孔,紛紛朝我吼叫起來:“他不重新給死人開路,我們不得抬走!”
“這樣解決不公平,不能便宜了這個狗東西!”……
這邊一叫喊起來,那邊也不示弱,又針鋒相對地喊開了:“就不給你重新開路,敢怎麼樣?”
“要打就打,不怕你們!”
說話時,雙方又都舉起了手中的棍棒,往中間撲來。
眼看場麵又將無法控製了,正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老周從一個鄉幹部手裏奪過了一把剛才繳獲的砍刀,把它高高舉到頭頂,大聲說:“都給我在原地站住,誰再往我這裏擠我就砍了誰!”
人群又被他再一次鎮住了,等雙方稍稍安靜下來後,他才把刀拄在地上說:“我看你們誰能搬石頭打天!”說完,先把目光轉向喪家這方,“你們聽著,現在提倡移風易俗,殯葬改革,凡死人一律火化!現在我宣布,如不及時抬走,我們就叫人把屍體抬到縣火葬場火化!”
我真沒想到老周還有這一手,因為我知道農村人,特別是農村老人最害怕所謂的爬“高煙筒”了。我以為老周的這幾句話,能嚇住喪家這方人,但這夥人僅僅沉默了一兩分鍾時間,又突然爆發了,而且這一次比剛才更厲害:“你這是嚇我們的!”
“我們不怕火化!要火化就多死幾個人一齊火化!”
“你當鄉長的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吃柿子揀軟的捏,欺負人家弱女子!”
“大路不平旁人鏟,我們和他們拚了!”……
在眾人一片叫喊聲中,我看見老周似乎也穩不住陣腳了,臉變成了醬肝色,急忙又是對眾人揮手,又是喊,可他的聲音都被眾人的聲音淹沒了。過了一會兒,人群的叫喊聲才小了下來,這時才聽見老周急赤白臉地說:“誰欺負誰了?我的話說完了嗎,啊?”說著,又才回頭對那個叫何少春的漢子問:“你撒了多少米?”
那漢子也許沒弄清老周問話的意思,眨巴眨巴眼睛說:“一碗。”
“好哇,一碗!”老周咬牙切齒地說,“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對你這種犯罪行為不製裁還了得?!罰款,堅決罰款!暫時罰兩百元,視你態度……”
哦,我明白了,原來老周是想用這種辦法來擱平今天這事,也許這種恐嚇、罰款的方式在過去的許多糾紛中,確實行之有效吧,不然老周不會在今天用它們了。但是,同樣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話也沒有說完,那叫何少春的漢子就喊叫起來:“你罰個球!老子今天橫下了一條心,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對,我們是山上的麻雀——嚇破了膽的!他們要是不趕快把死人抬走,我們就要掀棺材了!”
這邊的人一聽,馬上舉起手裏的棍棒,同仇敵愾地說:“你們敢!你們敢來,我們就敢打破你們的腦袋!”
氣氛又陡地緊張起來,我看見老周也許是急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我們能不急嗎?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三個多小時,太陽離那邊山頭隻一丈多高了,也就是說,黃昏已經臨近,如果不能在天黑前把棺材抬走,把人群疏散,一旦夜幕降臨,就非常容易爆發大規模的械鬥。可如何才能達到目的呢?能用上的辦法都用了——我的科學宣傳、思想工作,老周的恐嚇加強製,都沒派上用場,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這時,我不但看見鄉村幹部在看著我們,連圍觀的群眾也在拿目光瞅著我們,似乎都在檢驗我們的能力。由於有鄉村幹部隔在中間,那些人沒法往裏靠攏,互相叫了一會,也不叫了,隻瞪著發紅的眼睛看著對方,恨不得一口吃下對方的樣子。
空氣靜謐而充滿了*味。
正在這時,忽然“哐當”一聲,一隻銅鑼碰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響亮地傳了過來,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急忙循聲望去,這才看見院壩外邊的核桃樹下,蹲著幾個著法衣、戴黃帽、披黃帶的“怪人”,手裏拿了鑼、鈸、木魚、磬等東西,一麵畫有陰陽八卦的黃旗也豎在身旁。我們一看,不用別人介紹,就知道準是喪家請來做法事的陰陽先生,因為出了這事兒,他們的本事派不上用場,隻好到一邊閑著去了。
我沒從他們身上看出什麼招兒,可老周看著看著,眼睛放出了光來,忽然碰了碰我,附在我耳邊高興地說:“有了!”
“有了什麼?”我看著他莫名其妙地問。
他急忙把手指壓在嘴唇,噓了一下,又壓抑不住興奮地輕聲對我說:“我要上演一場精彩的戲了,你等著往下瞧吧,我要上演一場精彩的戲劇給你看了。”
當時,我也和在場的鄉村幹部一樣,不知道老周有什麼錦囊妙計,就悄聲問他:“想出什麼好辦法了?”
他說:“你不要著急,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著,他轉過身子,對鄉上和村上的幹部大聲宣布起來:“鄉村幹部注意,你們要堅守工作崗位,不得擅自離開,如有人故意製造騷亂,要行凶打人,大夥就先把他抓起來!”說著,他扯了扯我衣角,又扯了何家溝村唐支書的衣角一下,說了一句:“我們走!”就拉著我們走出了人群。
我回頭看了一下,包括鄉村幹部在內的所有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們。特別是雙方鬧事的人,在疑惑中還充滿了一種不安的神色。
老周似乎就是想製造這麼一種神秘的效果,或者說為這種場麵的出現感到了幾分高興,他幹脆丟開了我和唐支書,有力地甩著雙手,邁著大步,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了。
我和唐支書見了,也學著他那種胸有成竹的樣子,雄赳赳地趕上了他。
我們拐了兩道彎,才到一座單獨的農家小屋前,周鄉長帶著我們走過去,屋子裏有一個正奶著孩子、年紀有二十六七歲的少婦,她沒去何少春的房前湊熱鬧。周鄉長一見她,就板了臉嚴肅地說:“大嫂,我是鄉政府的鄉長,你認識不認識?”
少婦扯下衣服,蓋住了那對白生生的碩大的*,有些沒好氣地說:“周鄉長嘛,還到我們家收過款的,怎麼會認不得?”
老周聽了,仍舊做出了神秘的樣子說:“你認識就好,這是新來的孫書記,我們需要借你的屋子開一個十分緊急、重要的會議。重要會議你知道嗎,就是指研究重大事情的那種,因為這非常機密,請你暫時出去一下!”說完,見那少婦還有些猶豫,又立即強調說,“這是命令,命令你知道嗎?就是必須執行!”
少婦顯然被老周這副腔調和態度嚇住了,就一邊嘟噥著說:“走就走嘛,隻是你今後再來收款,別再那麼凶了。要是孩子他爹在家,才不會讓你在這開會呢!”一邊抱著孩子走了。
老周見了,這才衝那少婦的背影說:“好的,下次我再來收款時,態度一定好些,啊!哎,我們沒走,你可不要回來喲,回來按偷聽重要機密論處,起碼也得罰款兩百元呀!”
不知少婦聽見沒有,隻見她頭也沒回,徑直走了。
老周回過頭,見我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就笑了笑,然後解釋說:“你不知道,這女人懷裏抱的那個孩子,是個超生子女,老唐和鄉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同誌來收了幾次罰款,都收不上來,上次是我親自帶了人來,才把罰款收上來的,所以她還記恨著我呢!”
我說:“別說這些了,先把你葫蘆裏的藥倒出來吧!”
老周聽了,卻沒答話,而是把頭轉向了唐支書,也像下達命令似的嚴肅地說:“你去把院壩邊核桃樹下主事的那個陰陽先生給我叫來!”
“陰陽先生?”唐支書也似乎和我一樣,滿臉疑惑地對周鄉長反問了一句。
“是的,陰陽先生!”老周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然後說,“今天這事情的解決,要用到這些陰陽先生了,你快去。但你要記住,隻請主事的一個人,不要讓其他人跟著來!”
唐支書聽了,雖然仍舊有些不明白,但他好像對老周采取的措施已經深信不疑,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就出去了。
周鄉長盯著他的背影,又叮嚀了一句:“記住,要把威嚴拿出來,凶一點沒啥!”
唐支書顯然聽見了,回頭答應了一聲,胸膛果然挺起了許多。
唐支書走後,我仍然不知老周唱的哪一出戲,忍不住又問了他一遍。但周鄉長還是不具體答複我,隻是說:“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你等著慢慢瞧吧。”說完,又囑咐我說,“不過,這戲裏你也是主角,我是黑臉,你是紅臉,不要輕易說什麼,但臉必須要繃緊,看我的臉色行事。”
我說:“這麼一說,我更滿頭霧水了。”
他說:“不要緊,你慢慢會明白!”說完,又問我,“你帶筆記本了嗎?”
我摸了摸口袋,說:“帶了。”
他說:“你拿出來,打開。把筆也拿出來,放到桌上,然後把二郎腿翹起來,把書記的架子端足!”
我說:“好吧,我就把你當張藝謀,乖乖地聽你的調遣。”一邊說,一邊按照他說的,把本子和筆掏出來,放在桌上。
這時,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他急忙又對我說了一句:“來了,把臉繃起來。”
我又順從地繃起了麵孔。
沒一會,一個穿法衣的陰陽先生走在唐支書前麵,像是被押解著似的,走進了屋子。
這是一個年約五十歲的微胖漢子,個子不高,眼睛很小,像是嵌在*裏。一走進來,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看了一遍,見我們全都黑煞著臉,白皙的臉上肉皮微微動了一下,就露出了一種惶恐不安的表情。他看見旁邊有一張凳子,似乎想坐,屁股挪了一下,見我們沒吭聲,又規矩地站住了。
半晌,我見老周犀利的目光在他臉上足足停留了兩分鍾,直看得他臉上的肌肉顫抖起來,才聽到老周像審判官一樣厲聲問道:“好哇,說,你是哪兒的人?”
那陰陽先生聽了,努力擠出討好的笑說:“周鄉長開什麼玩笑,本鄉本土的幾個人,哪兒不認識……”
沒等他說完,老周拍了一下桌子,打斷了他的話:“誰和你開玩笑,回答我的話,是哪兒的人?!”
那陰陽先生的笑僵在臉上,成了一種奇怪的表情。過了一會,那奇怪的笑容才消失了,接著說:“董家山的。”
老周的目光又在他臉上審視了一陣,語氣才稍微放得和緩了一些,說:“真是董家山的?是董家山的就坐下吧。”
陰陽先生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挨在板凳上了,但臉上仍然掛著那種誠惶誠恐的表情。
等陰陽先生坐下以後,老周才說:“既然是董家山的,我多少給你留一點情。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把你請來?”
這是公安審訊犯罪嫌疑人常用的戰術。
果然,那陰陽先生聽了,重新站了起來,滿臉的不明白,說:“不知道……”
“不知道?”老周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你聽說過‘掃黃打非’嗎?”
那陰陽先生搖了搖頭:“沒……沒聽說過……”
老周聽了,擂了一下桌子說:“怪不得你有這樣大的狗膽!告訴你吧,這‘掃黃打非’,就是打擊社會黑惡勢力,鏟除社會醜惡現象。具體一點說,也包括打擊封建迷信。封建迷信,具體就是指看相、算八字、看風水、做道場等等!我們的黨委孫書記剛從縣上下來任職,就是要抓這方麵典型的,這下安逸,親眼看見你帶著這麼一幫人,在這兒看風水做道場,你自己說,是認罰還是認打?”
那人聽了,臉上惶恐的表情更重了。立即站了起來,朝我一邊鞠躬一邊說:“哦,我該打,我不知道!”說著,又擠出了一臉哭相,“都是他們請我來的呀!”
我聽了,把腳放下來,正要答話,老周卻揮了一下手,把我的話給堵回去了。然後,他接著那陰陽先生的話說:“好了,看在本鄉本土的麵上,我們今天放你一馬。不過,你也要為我們做一件事,將功補過。不然,孫書記一個電話,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你知道孫書記是什麼人嗎?縣上的紅人,給縣委書記當過秘書,公安局長和他是鐵哥們,一個電話,縣公安局的民警就會屁顛屁顛地跑來……”
說到這裏,我急忙在桌子底下踩了他的腳尖一下,示意他別吹牛。但他又回踩了我一下,我當然也領會了他的意思,不再踩他的腳尖了。
果然,陰陽先生聽了老周的話,馬上誠惶誠恐地對我點頭說:“我願效犬馬之勞,請領導指示。”
老周說:“你這個態度我們基本滿意。好,你聽我說,今天發生的事你都看見了,這些人迷信,都是跟你們學的,你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我命令你們,在今天晚上九點鍾以前,你們幾個陰陽先生,特別是你,必須想辦法讓他們把死人抬離何少春的院子,十點鍾落葬,十一點鍾整個喪事辦結束,超過一分鍾我都要找你算賬!”
陰陽先生一聽是這事,臉立即白了,然後哭喪著麵孔說:“鄉長,這……這事你們都……都沒辦法,我……我們怎麼行……行呢……”
老周一聽,大聲說:“誰說我們不行?我們這是有意讓你將功贖罪,聽見沒有?並且,我們也要專門教育你們一下,看你們這一套究竟靈不靈?你必須按照我說的這三個時間去完成,完成了,下個當場天,我請你喝茶,完不成,就叫公安來處理你們。”
陰陽先生聽了,沒再說什麼,卻深深地埋下了頭。我看出了他的難處,又用腳踩了老周的腳尖一下。老周這次沒回踩我,卻趁陰陽先生低頭沉思的時候,對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不要說話。於是,我又恢複了先前的樣子。
半晌,陰陽先生也許覺得實在為難,又一次抬起頭對周鄉長哭喪著臉說:“鄉長,這……這事我真想不出法……法來……”
老周這時又冷笑了一聲,盯著他不慌不忙地說:“真想不出來?我問你,你們在給喪家辦喪事時,喪家最怕的是什麼,啊?我不多說了,反正任你信口雌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