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民俗文化是人類整個文化的根基,是勞動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的集體創造,其內涵十分豐富、深邃。舉凡節日喜慶、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婚喪禮俗、宗教信仰、祀神驅鬼、歲時習俗……林林總總,無所不包。民間民俗,無不是在追求一種美的生活。

吃分家飯

民謠雲:“樹大要發丫,人大要分家。”分家是農民家庭中的一件大事。新時代的分家和舊時代有什麼不同?為什麼灶頭是分家中至關重要的?它又體現了什麼新的人倫關係?……你想了解這些,就看一看這家農戶是怎樣分家的吧……

賀興成一聽父親說分家,嘴上說不行,心裏卻早想分了。虛情假意地反對一番後,終於答應了下來。於是第二日,賀世龍就叫李春英去把娘屋裏三個兄弟都請了來。為啥鄉下人分家要把娘家舅舅請來呢?因為莊稼人常常說,娘親有舅,爺親有叔,舅舅對外甥,是最公允的。賀世龍又去把賀世鳳、賀世海請了來。分家還要有幹部在場的,賀世海雖然是村裏幹部,卻又是賀興成的叔父,不能一身兩任,賀世龍便又去請賀世忠。但賀世忠不願參與賀世龍的分家瑣事,借口不空,沒來。賀世龍便去把賀鳳山叫了來,讓他做中人。分家議事定在晚上,因晚上時間充裕,也少耽誤參與人的一些活兒。一桌子人高高興興地吃過晚飯,便開始議了。分家其實也很簡單,因為房屋是已經建好了的,新房就歸了賀興成。但賀世龍提出了一個條件,以後賀興成的弟弟賀興仁建房時,賀興成要給予幫助。三個舅舅和兩個叔叔就看著賀興成,賀興成當場表態:“那沒問題,我該幫的,肯定要幫!”但怎麼幫,卻沒有說出一二。接著是家具和現有的糧食,按人口平分。這些賀興成都無話可說。但一涉及土地,這家就差點分不下去。賀世龍說:“這有啥子說的?隊裏隻給賀興成分了一個人的地,他帶走他那份就是了喲!”

話音剛落,李紅就像事先演練好了似的,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隻給他一個人的地,那我們娘兒母子吃啥子?你們也太狠心了,早曉得我一嫁過來就要餓飯,還不如嫁給討口子!”接著又說:“我餓死了就算了,可是娃兒是你們賀家的種,看你們怎麼辦?”

她這一說,賀興成的舅舅和賀世鳳、賀世海都作難了,看著賀世龍。賀世龍說:“全家大小幾口人,把他們的地給了你們,我們又吃啥子?”

李紅說:“我不管那麼多,你們娶得起就養得起。全家的土地,要按人平分!不然,我和賀興成離婚!”

聽了這話,賀興成的大舅說:“莫吵莫鬧,一家人,有啥子不能商量的!”

二舅和小舅聽了,也說:“就是,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然後二舅看著賀世海,“他叔你是村領導,又是長輩,你定個規矩,看怎麼辦好?”

賀世海想了一會兒,說:“那我就來說一下,要得就要,要不得沙壩裏寫字,抹掉就是!李紅是沒分到土地,可大哥你們後來把大屋窖那塊林地收回來了,不是也有一畝多嗎?我看就把那塊地分給李紅,你看要不要得?”

賀世龍說:“那塊地不是你和賀世鳳都有一份嗎?如果是我一個人的,我拿給他也就是了,可你們那股,也舍得拿給他?”

賀世海說:“一家人就不說那些話了!既然我們答應給你種,就不會再要回來了!”說完又問賀世鳳:“二哥你說是不是這樣?”

賀世鳳聽了,說:“當然是這樣,大哥,你就把這塊地給他們!”

賀世龍聽了賀世鳳、賀世海的話,便說:“給他們也行,不過,我每年還要給你們一家兩百斤糧食。這兩百斤糧食,也就由他們給了!”

李紅一聽這話又哭了起來,說:“我地還沒有種,就負起債來了!我不要那地了,那地還是你們種去!家裏還有那樣多的地,我要其他的地!”

事情到這兒又僵了下來,最後賀興成的大舅又對賀世龍和李春英說:“姐姐、姐夫,我看就讓年輕人一步算了!他們才興家過日子,也不容易!就讓他們種那塊地,該給兩位叔爺的糧,你們也不向他們要了!”又對李紅和賀興成說:“你們也不要爭了!你爹把那塊地給了你們,也就當李紅分了一份地,至於孩子沒地,以後慢慢說。”

舅爺一錘定音,雙方不再表示異議。當下讓賀鳳山寫了分家協議,賀興成和賀世龍都在上麵按了手印。又讓三個舅爺、兩個叔父以及賀鳳山也在上麵按了手印,分家一事便這樣定了下來。賀世龍本想把兒子結婚借的賬提出來,讓賀興成分擔一部分。但見李紅為給賀世鳳、賀世海兩百斤糧食的事都哭兮兮的,要是再給她分兩三千元債務,那還不馬上拿刀抹了喉嚨?於是便忍住了,沒說。

財產和土地一分好,接下來的事便是看日子給賀興成和李紅打分家灶,在賀家灣也叫“立灶頭”。立灶頭是莊稼人的大事,隻有立了灶頭,各自燒鍋煮飯,才算真正分了家。官方的戶頭是以派出所登記的為準,可莊稼人心中的戶頭卻是以灶頭為準的。新灣的賀萬陸和他的老伴鄧秀玲,年輕時恩恩愛愛,走一步都是手牽著手。可老了卻合不來,於是就分開了過。那賀萬陸在西邊屋子裏打了一個灶,鄧秀玲在東邊屋子裏也打了一個灶。官方的戶口隻有一個,法律上算是一家人,可因為他們各有一個灶頭,因而在賀家灣人眼裏還是兩家人。灣裏有了啥紅白喜事,賀萬陸要去送一份禮,鄧秀玲也要去送一份禮,不然怎麼叫兩家人?同樣,中灣的賀家全,結了婚就把戶口和父母分開了,派出所的冊子上是兩家人,但分家沒有分灶,還是和父母在一起吃飯,因而灣裏的人還是把他們當作是一家人,灣裏的紅白喜事隻送一份禮就行了。在賀家灣人的心目中,灶才是家,家就是灶,有灶才叫家,沒灶叫啥子家?隻有立了灶頭,各自燒鍋煮飯,才算真正分了家。灶頭同時還是管家的,一家人都靠它吃飯過日子。在鄉下人眼裏,灶頭還是時來運轉的重要因素。賀家灣人不輕易打灶,除了像賀興成這樣結婚分家,不得不另立灶頭外,如果重新打灶,一般都是因為家裏運氣太差,希望通過重新打灶後,為今後贏得一個好運氣。或者是過去幾年運氣雖好,但現在運氣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於是便挖了老灶重打一個新灶,再圖好運。由此可見,鄉下人把起灶看得何等神聖!

當下,賀世龍便要賀鳳山給賀興成起灶看一個黃道吉日。賀鳳山說皇曆本本在家裏,要賀興成明天一早到他家裏去聽消息。第二天一早,賀興成果然去了。賀鳳山對賀興成說:“昨晚上回來我就看了,今天就適合動土,不犯凶,也不犯煞,是個好日子,怎樣打都莫得問題!”

賀興成聽了,卻還是有些不放心,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來,塞到賀鳳山手裏,說:“鳳山叔,你也曉得的,這灶關係到我們年輕人今後的運氣,就麻煩老叔走一趟,還是給侄兒看一下方位、安個灶神啥的!”

賀鳳山聽了,說:“那好,我就去給你看一下嘛!”說著,進屋拿了羅盤隨賀興成去了。

賀鳳山一到,就擺開羅盤,為賀興成擇了灶的方位。所謂灶的方位,實際上就是灶膛朝哪個方向開的位置。吃過早飯,賀興成的三個舅舅要回去,賀世龍聽了,便用責怪的口氣說:“這才怪了!看倒都要給你們外甥、外甥媳婦打灶了,你們還要走,別個還說專門要請呢,你們來都來了就不要走了嘛!”

李春英聽了,也說:“就是!屋裏的活路再忙,也要吃了你外甥、外甥媳婦的分家飯才走嘛!”

這兒賀興成、李紅也出來挽留,三個舅舅才不說走的話了。賀世龍和李春英為啥要苦苦挽留賀興成的三個舅爺?原來這又是一個風俗:起灶不但要選良辰吉日,還得請至親做客,這叫作“旺灶頭”。不但有熱鬧灶神菩薩的意思,還意味著今後家庭的“旺”與不“旺”。賀世龍見賀興成的三個舅爺不走了,又叫李紅去叫了賀世鳳、賀世海,讓他們中午也過來一起“旺灶頭”。說完,急忙去找了工具,到屋後竹林裏取土。那打灶不能用好泥巴,鄉下有句俗諺,叫作“好心得不到好報,好泥巴打不到好灶”,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用好泥巴打的灶,灶一燒,就開牙裂縫,到處跑氣,不好燒。打灶最好就是竹林盤裏的泥土,因為那泥土裏有很多竹根,就像上了鋼筋一樣,再怎麼燒都不容易裂。李春英見丈夫挑著箢篼和賀興成一道到屋後取土去了,也急忙找出一塊紅布掛在廚房門口,這叫“啟利市”,乞求平安的意思。在賀興成把土挑回來準備倒第一筐土之前,賀鳳山叫李春英舀了一碗米出來,一邊在屋子裏撒,一邊念起了安神咒安神。那安神咒是這樣的:

原始安尊,普告萬靈。玉手貞觀,土地祈靈。社稷左右,不得安驚。四向正道,內外澄清。各安方位,閉守家庭。太上有令,普掃邪精。皈依大道,元亨利貞。

念完,賀鳳山把米碗交給李春英,提起賀興成挑來的土倒在築灶的位置上。安神完畢,築灶就正式開始了。賀興成的三個舅舅見不能走了,也不能白吃外甥和外甥媳婦的“黃鍋巴飯”,便也一齊過去幫忙。沒多久,賀世鳳和賀世海也來了,見築灶的人已經夠了,便去小賣部買了幾掛鞭炮,等一會兒新灶起火時燃放。

人多力量大,不到半晌午,灶台便築成了。賀世龍這大半輩子已不曉得打了多少次灶,對挖灶膛、開煙筒已經是非常有經驗了。便去拿來年前就給賀興成和李紅買回的新鍋新鼎罐,比了大小,自己動手挖起灶膛來。見丈夫挖灶膛了,李春英便把那些鍋兒鼎罐拿去反複洗刷,準備等灶膛一挖好,就用這新鍋鼎罐做“黃鍋巴飯”。在一家人忙上忙下時,李紅隻是抱了兒子在一旁觀看,好似父母所做這些都與自己無關一樣。好在賀興成幹得十分起勁,頭上冒著毛毛汗。賀世龍挖灶膛時,賀興成自己又去買了幾串鞭炮回來。

灶膛挖好,李春英把洗幹淨的新鍋兒鼎罐拿來扣在灶眼上,就要準備試灶了。這時,賀鳳山又去寫了一道符拿來貼在新灶的背後,請了灶王菩薩。賀世鳳和賀興成的三個舅舅就在門外點燃了鞭炮。一時,那鞭炮“啪啪啪”炸了個滿地紅。在鞭炮聲中,李春英在鍋底點了火。那火也像是呼應外麵的鞭炮似的,在灶膛裏“轟轟隆隆”地笑起來。眾人便曉得這灶是極其地好燒,便都樂了。李春英早已把準備做“黃鍋巴飯”的東西拿了過來,正式開始做起飯來。把米從鍋裏漉進鼎罐裏後,李春英把柴草稍微遞進灶膛一些,讓那文火慢慢去燒那鼎罐的鍋底,好燜出一鼎罐“黃鍋巴飯”。果然,沒多久,從那鼎罐裏便飄出一股米飯被煨出鍋巴的特別香味。為啥非得要把米煨成“黃鍋巴飯”?原來這又是鄉下人的一個風俗,說新人分家,頭頓煮出了帶黃色的鍋巴飯,便寓示著以後鼎罐裏頓頓都有煮的,永遠不會缺少飯食。吃了黃鍋巴飯後,賀世龍當著賀興成三個舅爺和兩個叔爺的麵,把家裏的穀米糧食都過了秤。又把家裏的家具也搬了出來,按昨天晚上分家協議上寫的,給賀興成和李紅稱了糧食,點了家具,讓賀興成把這些東西搬到新房子裏去了。晚上,賀興成和李紅便在自己房裏單獨開了火。從此,賀興成和賀世龍雖仍是父子,卻是兩家人了。李春英做好了晚飯,舀到桌上,賀世龍像是忘記兒子已經分家,又像往常一樣對女兒說:“還不去叫你哥哥嫂嫂來吃飯!”

李春英聽了,急忙說:“你老昏了嗎怎麼的?各家門、各家戶了,還叫他吃啥子飯?”

賀世龍一聽,喉頭一哽,心裏就像被人掏走了啥一樣,有種酸溜溜、苦澀澀的感覺,連這屋子也一下冷清了許多。鼻頭抽了一下,就想落淚了。想那兒女小時,就像那些鴉鵲兒一樣,有丁點事情就往父母的翅膀下跑,生怕父母把他們庇護不到。現在孩子長大成家了,父母想庇護,卻是庇護不成了。

——選自長篇小說《〈村莊誌〉卷一:〈土地之癢〉》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

“殺過年豬兒”是年俗文化的一種。“過年”是中國民間最隆重、最熱鬧的節日。《爾雅·釋天》載:“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至西漢武帝太元初年采用“太初曆”,規定以孟春為歲首,正月初一為元旦。此後農曆新年一直延續到今天。民間一到農曆臘月就開始準備過年了。民間多於冬至日殺過年豬兒,但不是隨便殺,是有著許多講究的……

賀世普夫婦回到賀家灣,幾個漢子徑直把東西挑到了老房子裏。賀世普進門一看,不覺愣住了。原來桌子上,不但擺滿了萵筍、冬莧、茼蒿菜等新鮮蔬菜,還有兩袋花生,一袋綠豆,一袋芝麻,一袋百合等土特產。另外還有滿滿一籃子雞蛋。靠牆壁還立了一蛇皮口袋紅苕。賀世普一見,便問賀端陽:“這是怎麼一回事?”賀端陽道:“老叔有所不知,大家一聽說你和蘭嬸要回老家住,又都曉得你們回來啥子都要買,所以佳桂嬸和我媽給你準備了這些東西。還有些人也要給你們送東西,被我攔住了。我說,老叔兩個人能吃多少?東西多了就浪費了!你們要送,老叔他們回來又不走了,二天你們送多少都要得!”賀世普聽了這話,心裏十分感動,說:“我們都有,要他們送啥?”賀端陽說:“又不是外人,老叔和蘭嬸千萬不要客氣!賀家灣本來就是你們老家,回到賀家灣跟回家有什麼兩樣?”接著又說:“電線我叫村上的電工來檢查過,燈泡我也叫人重新換了。床上我找人編了一張新的床笆子,連稻草也都鋪好了,你們隻需要鋪上席子,鋪上棉絮、毯子就可以睡了。這把涼椅上的篾片我也找人用老竹子劃成竹片,重新換了的,老叔直接就可以在上麵坐了!”賀世普連聲說:“感謝!感謝!”

說著,眾人把筐子裏的東西都拿了出來,賀端陽叫大家幫賈佳蘭收拾好了才走。賈佳蘭卻對賀中華等人說:“你們先走,我慢慢來收拾!”賀中華等人說:“蘭嬸是怕我們笨手笨腳,把東西弄壞了!”賈佳蘭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東西挑都挑回來了,就不愁了。哪些東西該放到哪個位置,我們自己放,取起來也方便。”賀端陽聽了這話,覺得賈佳蘭的話也有道理,便對賀中華等人說:“也行,那你們就先去佳桂嬸那兒,免得她等!”

賀世普和賈佳蘭聽了這話,便有些奇怪地問:“你佳桂嬸家裏今天有啥事?”賀端陽說:“老叔和蘭嬸你們不知,你們今天回來的日子好,佳桂嬸家今天殺過年豬兒,老叔和蘭嬸一回來就碰到吃他們的過年豬兒肉!”賈佳蘭一聽這話,便叫了起來:“佳桂殺過年豬了?”賀端陽說:“可不是嗎?昨天晚上世國叔就過來跟我們說了,讓我們把你們接回來了,就下去幫他們殺過年豬兒!我跟你們說,佳桂嬸今年喂的過年豬兒,少說也有三百來斤呢!”賀世普說:“他們怎麼不拿去賣呢?”聽了這話,賀端陽還沒答話,賈佳蘭卻不滿地盯了賀世普一眼,說:“賣了又拿錢去買肉呀?你說這話也不怕別個笑你把殺過年豬兒的風俗都忘了!”賀世普聽後便不言語了。賀中華等人見了,便對賀世普和賀端陽說:“那好,我們先下去跟佳桂嬸打個招呼,說你們已經回來了,你們等會兒再下來,哈!”賀世普說:“既然這樣,端陽你也跟他們一起先去吧,我和你蘭嬸等會兒下來就是!”賀端陽想了一想,說:“也好!”於是站起身,便和賀中華等人匆匆走了。

果然沒過一會,賈佳桂就上來了,對賀世普和賈佳蘭說:“哥、姐,今天我們屋裏殺過年豬兒,中午就來一起吃飯!”賈佳蘭道:“我們一回來就碰到你們殺過年豬,也沒給你們準備啥子禮物,就白帶兩張嘴來吃呀?”賈佳桂說:“姐說這話就把我們當外人了!哥哥、姐姐如果不是回來碰到了,平時是請也請不回來的!”說完又叮囑了一句:“等會兒你們就下來,我們要燒開水燙豬,沒時間再來請你們了!”賈佳蘭說:“你們忙去吧,又不是外人,我們安起心要來,哪還要你們再來請?”賈佳桂聽了這話,放心走了。

賈佳桂一走,賀世普猛然感到了一派新年的氣氛襲了過來,於是感慨地說了一句:“唉,混起好快,一年又要完了!”又對賈佳蘭說:“你先把當緊的東西收拾一下,然後我們下去吧!”賈佳蘭卻說:“還收拾啥?下午有的是時間收拾。別個殺過年豬值得慶賀,我們莫得禮信,早點去湊個人多,也是個吉利嘛!”賀世普一聽,也覺得是這樣,於是便說:“那你把門關好,我們下去吧!”賈佳蘭果然去鎖了門,就和賀世普一起去賈佳桂家了。

賈佳桂的院子裏果然一副忙碌和喜慶的景象,院子邊上挖了一口臨時的土灶,一口大鍋架在上麵,鍋裏是滿滿一鍋水。賀世國正伏在灶口往灶膛裏塞著柴,鍋裏的水不斷地往外冒著熱氣。賀世國四十歲出頭的樣子,一米七高的個子,腰寬膀圓,一張圓方形的臉盤,前額寬闊,兩撇眉毛又黑又濃,鼻梁突得很高,皮膚又糙又黑。賀世國過去在賀世海手下幹瓦工活,後來自己出來拉起十幾個人,成了小包工頭。看見賀世普和賈佳蘭下來了,賀世國急忙從灶口抬起身子,胖臉上掛著微笑,隔著從鍋裏散發出的水蒸氣對他們說:“哥、大姐,你們來了,院子裏亂糟糟的,你們自己找地方坐喲!”接著又說:“我也不空陪你們,等會兒世龍、世鳳來了,就陪大哥擺龍門陣哈!”

隔著水蒸氣,賀世普看見賀世國的胖臉飄飄浮浮,很不確定的樣子。兩邊麵頰和額頭上又掛著幾道煙灰,像是唱戲的大花臉,心裏便有些厭惡起來。賀世普對這個堂兄弟兼“老挑”的漢子,一直沒啥好感,原因就是因為他愛打賈佳桂。上次從老家回去,賈佳蘭說世國還是老脾氣,不久前又打了佳桂,賀世普一聽就罵了一句:“畜生!”賀世普一直不能理解在這個男女平等宣傳了幾十年的社會裏,還會有這樣對女人施暴的人。因此每次聽到賀世國又打了賈佳桂時,賀世普又氣又恨,心裏便很不想見到他。今天要不是看到賈佳桂的麵子上,才不會來吃他們的過年豬兒肉呢!因此聽了賀世國的話,也沒說什麼,隻淡淡地答應了一句:“你忙吧,我們自己曉得找板凳坐。”倒是賈佳蘭曉得賀世普對賀世國心裏有氣,有些過意不去,便故意大聲說:“哦,還請了世龍和世鳳哥倆呀?”賀世國並不知道賈佳蘭是有意想調節氣氛,卻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一年隻殺一回過年豬兒嘛!”又說,“把他們叫來,才有人陪大哥擺龍門陣!”

正說著,賀中華等人從屋子裏端出了兩條大板凳,拚在一起,用鐵絲綁了凳腳又綁凳麵,最後用鋼絲鉗將鐵絲擰緊。賀世普一看,便知道這是為等會兒殺豬準備的“殺墩”。賀世普記得過去灣裏殺年豬兒,殺墩是一隻用青杠木做成的凳子,有五尺來長,一尺多高,凳麵卻有五寸來厚,一邊高,一邊低。低的一麵是摁豬頭的,殺豬師傅破了豬喉以後,豬的身子頭低尾高,便於把豬身上的血全部放淨。這樣一隻“殺墩”,要兩個漢子才抬得動。此時賀世普一看,便明白原先那殺墩已經不存在了,才用了這板凳代替。一看見這“殺墩”,賀世普便想起了殺豬師傅,便大聲問道:“今天殺豬師傅是哪一個?”

話音未落,從屋裏便走出了賀興成。賀興成今天穿了一件緊身夾克,衣服袖子高高地挽到了胳膊上,露出手臂上一綹一綹的肌肉。一根塑料圍裙從脖子上掛下來,係在後腰上,半邊身子全部護住了,顯得十分利落和精神。賀世普一看,便有些詫異道:“你娃兒今天操刀哇?”賀興成說:“怎麼,老叔還沒聽說過我是殺豬匠?”賀世普說:“我看你這個樣兒,倒像是一個打毛鐵的!”賀興成突然笑了起來,說:“老叔不相信我會殺豬?我讓你看看我的行頭,看我像不像是殺豬匠!”說著從屋子裏端出了一隻背篼,賀世普一看,背篼裏麵掛滿放血的、剔骨的、剖邊的、砍骨頭的各種寒光閃閃的刀具,以及七八把刮毛的鐵刮子,吊肉的掛鉤,最後他還拿出一根六七十厘米長的“梃杖棍”,有些炫耀地對賀世普說:“老叔你看看,全套行頭侄兒都有,等會就讓您看看侄兒的本事!”賀中華和賀端陽等人也說:“這朝全灣的過年豬兒都是興成殺了,興成的手藝可好呢!”賀世普聽了這話,便說:“火車不是推的,等會兒我親眼看了就曉得了!”

賀家灣人把殺年豬兒看得十分重要,這個傳統要追溯到新中國成立前。新中國成立前賀家灣除少數幾戶人是租種財主賀銀庭的地以外,大多數人家裏都有兩三畝薄地,日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慢慢地,人們形成了一種過日子的觀念,叫作“養雞為油鹽,殺豬為過年”。為什麼叫“殺豬為過年”?就是人們花上整整一年的時間,養上一頭豬,並不是為了拿到市場上去賣錢,而是在過年的時候,殺了吃肉。這裏麵當然也有忙碌了一年,一家老老少少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的意思。但更多的原因卻不是這樣,而是為了“麵子”。這“麵子”是莊稼人的根本,尤其是對那些有兒子、需要別人來給他提親的人家,殺不殺過年豬兒,往往和名聲的好與壞相聯係著。要是有人對別人說,張三家裏平時看起來能幹得很,可過年連豬兒都殺不起,你說他屋裏有個啥?因此,一般人家隻要不遭受大的災難,無論如何也要爭一口氣,在過年時殺一頭年豬。不但如此,過年豬兒還要求肥壯、膘杆子好,毛色光鮮。誰養的過年豬兒又肥又壯,便一定會得到人們的誇獎和稱讚。後來,賀家灣和全國人民一樣,雖然經曆了許多思想改造,可“殺豬為過年”的習俗卻始終沒有改變。即使是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十分嚴厲的大集體時代,人們也要千方百計殺一頭豬過年。現在農村裏的年輕人都像鳥兒一樣往外麵飛,灣裏已經看不見有多少勞動力了,養豬的成本又高,賺不到錢,莊稼人養的豬就更是為著過年了。莊稼人要是自己不養豬而拿錢去買肉,也會被人看不起,認為是不會過日子。被議論為不會過日子的人家,在灣裏是會很丟麵子的,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因此,盡管留在灣裏的人不多,可是隻要有人留在灣裏,就沒有人家不殺年豬的。有的人家甚至還有殺兩頭,熏成臘肉,兒女打工回家,願意帶走的就帶一些走,不願帶走的,就留在家裏慢慢吃。原來“養雞為油鹽,殺豬為過年”的順口溜,隨著時代的發展變成了“打工為掙錢,殺豬為過年”。不論順口溜如何變,“殺豬過年”的習俗在村民心目中,卻一直沒有變化。故而農諺現在還說:“莊稼人不養豬,猶如秀才不讀書。”秀才不讀書還叫啥秀才?因此那“殺過年豬兒”,竟然漸漸地演變成賀家灣人的一個隆重和神聖的節日,並由此衍生出一些風俗來。

風俗之一,殺過年豬兒要找陰陽先生看日子。從時間上說,立冬過後就可以殺過年豬兒了。可莊稼人不這樣看。因為從立冬到過年,這段時間還很長,如果殺早了,今天自己嘴巴饞起來了割一塊來煮,明天娃兒他舅或姑來了,又割下一塊來煮,這樣東吃西吃,吃到過年,便會隻剩下幾根豬腳杆了。可要是殺晚了呢,又會耽誤了臘肉的醃製,因為一打春,就再也不好熏臘肉了。即使熏出來,也沒有冬天熏出來的味道好。因此殺過年豬兒的時間,選在臘月中下旬最好。可也不是臘月中下旬什麼時間都可以殺的,得找陰陽先生選可以殺生的黃道吉日。賀世國今天殺豬,便是找了灣裏的陰陽先生賀鳳山選的。沒想到今天又碰上賀世普和賈佳蘭從城裏回來,所以今天這個日子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風俗之二,必須請技藝精湛的殺豬師傅。正因為一年才殺一回過年豬兒,十分隆重和神聖,所以師傅殺豬就有許多禁忌。最大的禁忌就是必須一刀即準,不能複第二刀,如果出現一刀沒有斃命,複了第二刀,這對主人意味著非險即凶,是十分不吉利的。至今,賀家灣還流傳著有關殺豬的故事。一個說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賀貴的爹賀茂富家裏殺過年豬兒,請的是街上有名的殺豬匠毛大漢。毛大漢把刀插進豬的喉嚨裏了,可豬突然掙脫了幾個漢子的手,跳下殺墩滿地跑了起來,頓時嚇得所有人的臉都白了,賀茂富急忙跪在地上磕頭。第二年土改,賀茂富果然被冤枉拉出去槍斃了。還有一個是有一年灣裏賀獻文家裏殺豬,一刀沒有殺死,複了一刀,第二年他的兒子賀天福外出趕場,滾到岩下摔死了。請殺豬師傅時一看師傅年齡,二看師傅力氣。太年輕了力氣雖大,卻沒有經驗;年齡大了雖然有經驗卻力氣不行了,抓不穩豬或下不準刀子。所以殺豬師傅的年齡一般在四十多點到五十歲出頭,像賀興成這樣的人正好。

風俗之三,殺豬這天必須請家族的長輩或特別重要的人物吃飯,稱為“吃過年豬兒肉”。請客在這兒除了熱鬧和慶祝的本義外,還具有一種象征意義——那就是家族間人際交流。所以被請的人除非有非常緊要的事,都要欣然前往。如果請了不到,便是不給主人麵子,主人會因此非常生氣,甚至會從此以後和這人斷絕來往。就像今天賀世普這樣,盡管心裏有些恨賀世國,但賈佳桂上來請了自己,便不得不去。

卻說賀世普和賀興成正閑話間,賀世國大鍋裏的水開始“咕咕”地冒起泡來。賀世國就喊了一聲:“差不多了!”聽到喊聲,眾人都有些緊張和興奮起來。賈佳桂去打開豬圈門,那豬還躺在圈裏睡得正酣。賈佳桂用竹竿把它趕了出來。豬懶洋洋來到院子裏,眾人一看,這哪裏是一頭豬,分明是一隻小象,屁股圓得像隻皮球,背脊寬得像麵板,大而肥的肚皮拖到了地上,兩隻圓而小的眼睛嵌在肉裏,渾身的黑毛如緞子一樣閃著光。這畜生一點也不知厄運將至,哼哼了一陣,突然發覺外麵天氣很好,便翹起短碩的尾巴,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使空氣中一時溢滿了一股臊味。眾人早已紮起了衣袖,準備隨時撲過去捉住它。賀興成已將一把修長的殺豬刀放到了殺墩邊,靠著凳腳立著。這刀一尺餘長,二指來寬,鋒利異常,寒光閃亮。

這畜生哼哼唧唧地還想朝著院子外邊走,隻聽得賀興成一聲喊:“動手!”話音剛落,隻見賀世國、賀端陽、賀中華、賀長安、賀善懷等五個壯漢,一齊跑過去,抓住了那畜生的四條腳,往旁邊一拖,那畜生便“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還沒容它明白過來是怎樣一回事時,賀興成又喊一聲:“起!”幾個漢子便各拖住畜生的一條腿,漲紅著臉,使出吃奶的力氣,將畜生抬到了殺墩上,並緊緊按住了它。那畜生此時可能明白過來了,開始不要命地號叫起來,並試圖從漢子們的手裏掙脫出來,可又哪裏掙脫得開?賀興成又喊了一聲:“按緊喲,我要動手了!”眾人說:“這家夥力氣大,你快點動手,再遲我們恐怕按不住了!”賀興成說:“這樣大幾個漢子按條豬都按不到,有啥出息?”說罷又對賈佳桂道:“佳桂嬸把接血旺的盆端攏來點!”賈佳桂卻有些害怕,隻遠遠地將手伸著,手還有些哆嗦。賀興成道:“你把盆放到地上,我自己曉得該怎麼做。”賈佳桂聽到豬的叫聲,有些不忍。雖說這畜生生來就是挨刀子的,可是畢竟是賈佳桂千瓢食、萬瓢湯喂出來的,人和畜生都有了感情。因此她有些不忍看見它挨刀子。聽了賀興成的話,果然把盆放到了賀興成腳邊,背過了身子。賀興成這兒叫眾人將豬往前麵移了移,將豬的前腳架在殺墩邊上,然後緊緊將豬頭往上掰,直到完全看得見豬的喉頭為止。可這時賀興成還沒有立即動刀子,而用指頭認真在豬的喉頭上摸了摸。摸完,賀興成才猛地從凳腿邊拿起刀,正要動刀時,賈佳桂卻突然喊了一聲:“莫忙,還沒有放火炮呢!”“放火炮”也是賀家灣人從殺過年豬兒中慢慢形成的風俗,意思是送豬一程,讓它不要怨恨主人。眾人聽了這話時,立即說:“那就快點去放一掛!你把豬養得太大了,我們按起太吃力!”

賈佳桂聽罷,立即進屋拿出一串鞭炮,走到燒水的土灶前麵,抽出一根柴火點燃甩了出去。在鞭炮的爆炸聲裏,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賀興成手裏的刀寒光一閃,一把尺多長的尖刀已經插在了豬的頸腔裏,連刀把也差不多陷進去了。賀興成將刀在豬的頸腔裏輕輕旋了一下,才把刀抽出來。頓時,一股鮮血噴湧而出。賀興成將腳邊接血的盆子迅速踢了過去,接住了豬血。

那畜生此時還想做垂死掙紮,一邊繼續號叫,一邊踢蹬著四隻腳爪,被漢子們緊緊壓住不能動彈。慢慢地,那畜生的號叫變得小了,四隻腳爪的踢動也變得無力起來。賀興成見了,叫眾人將豬的後半部抬起,讓豬血徹底放盡。過了兩三分鍾時間,那畜生才躺在殺墩上一動不動了。眾人都齊叫道:“殺得好,興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精了!”賀世普也說:“你娃兒沒在老叔麵前吹牛!”興成說:“我敢在老叔麵前嗨大話嗎?”

說話間,賀興成叫賈佳桂過來把血盆子端走。賈佳桂把盆子端進廚房裏,順手抓了一把血抹在豬圈的柱頭上,乞求明年養的豬比今年更大。然後,賈佳桂又進屋拿出一張火紙,走到殺墩前,點燃,燒給了已經咽氣的畜生。這時,漢子們似乎已經累了,都坐下來點燃了煙吞雲吐霧起來。抽完煙後,賀興成拿刀在豬後腳的腳趾間,切了一道口子,然後將那根手指般粗細、十分光滑的挺杖棍從切開的口子間插進去,順著豬皮往豬的前胛、肚腹、胸背等處捅。捅完了後,他蹲下身,用嘴含住豬腳趾間的切口,往豬身上吹氣。豬身子慢慢鼓脹起來,眾人就拿出木棒,在豬身上敲打起來,讓賀興成吹的氣能均勻地走遍豬的全身。沒一會,那豬四腳像樹杈一樣伸展開來,身子好像腫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