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如此,可等到仝則落座,許久過後,卻也不見這位沉得住氣的夫人再開腔。
還是裴謹率先打破沉默,“母親想和我說什麼?”
“你覺得改革至此就算成功了?”薛氏的語調一貫冷淡,聽上去並沒有多少關心改革的熱情,“還有沒有未完成的使命?”
裴謹直言不諱的說,“我能做的就是目下這些,不論是內閣還是軍隊都不能一人獨大,要做到各方保持製衡,決策權掌握在議會。”
薛氏搖頭,淡淡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盤,偌大一個國家,需要的仍是一個強權人物。這不是你想不想獨大的問題。我知道你對現在的政體仍不滿意,隻是盡可能逐步改良,那就更加不能把成果拱手讓出,否則難免會被有心人竊取。”
頓了頓,她放緩了聲調,“我以前和你說過一句話,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是你的國你的家,幾十年光陰不長,可畢竟是真真正正屬於你的年代,倘若你對這個國家有不滿,那就利用你的學識和能力去改變,而不是選擇放任自流或是一走了之,那是對你自己,對你的國家最大的不負責任。”
她表述的意思無非是要裴謹擔當,仝則在一旁聽著,也在留心觀察薛氏既淡然又堅定的神情,突然間他頓悟出一個真相,裴謹能有今天,其實薛氏功不可沒,那些或激烈或酷狠的手段姑且不論,但她的的確確已將責任這兩個字成功的植入進裴謹的骨血當中。
那日相談過後,仝則如願獨自一人登上赴日的渡輪,是否在東瀛三島開成衣店還在其次,享受宇田惠人精心提供的吃喝玩樂服務才是頭等重要的事。
然而就在他樂不思蜀的時候,遠方傳來了仝敏婚期將近的消息。
仝則再不能裝沒心沒肺,隻好忙不迭地趕回去,不過月餘功夫,裴謹已被任命為海軍大臣,等待立秋之後就要開拔巡視沿海邊防。
仝敏這一年滿十五了,即便在這個時代,也隻能算是將將夠適婚年齡,要不是遊恒實在等不得,以及仝則兩次“出逃”實在有虧於心,他還真想拿出做哥哥的款當一回惡人,把婚期再拖上個一年半載。
架不住這頭他才說了半句,仝敏那小眉頭已然蹙緊,她沒就這話駁回,隻沉吟著慢條斯理道,“昨兒晚上我夢見爹爹了,他老人家臉拉得有八丈長,直跟我歎氣說老仝家沒有後繼之人,還埋怨我說,你哥哥的事你也不操心,等將來老了他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我能說什麼?還是等回頭,你跟我一塊給爹娘上墳去,你自己安撫二老吧。”
這妮子慣會軟刀子殺人,拿話戳心的本事眼看著見長,仝則在這事上不占理,確實沒法給老仝家開枝散葉,雖然心裏沒虧,可嘴上到底硬氣不起來,隻能訕笑著把話題囫圇混過去。
“是該去了,等忙完你的婚事吧。對了,嫁衣我親自給你做,等我畫好圖樣子先拿給你看。”
到了正經日子,婚宴比預想得還更熱鬧,連薛氏都親自出席了,送過厚禮喝過新人敬的酒,第二日她便打算帶著親信仆人回裴家在京郊的莊子上閑居,隻把裴熠留下備考燕京學堂。
少年人見風就長,裴熠已出落成了大小夥子模樣,長身玉立溫文爾雅,偏偏內心與外表不甚相符,自覺已是男子漢,隨著他三叔的一幫粗獷下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全程根本不必仝則上手,他一個人差不多就替遊恒把酒全給擋了。
“你三叔可看著你呢,”仝則搶過他的酒碗,小聲笑道,“悠著點。”
裴熠不動聲色的從他手裏搶回碗,吐字清晰的說著,“他不管這個,何況三叔也是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學會喝酒的。那會兒是在西北平叛,大捷之後還沒班師,他的親衛給了他一壺酒頭,說暖身子最管用,三叔嚐著覺得味道不錯,從此就有點愛上了,還是後來祖父說了兩句,他才慢慢收斂住的。”
仝則琢磨著道,“他是不忌酒,可我好像從沒見他醉過。”
“怎麼沒?”裴熠搖了搖頭,“我聽家裏人說,有回為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戰死了,他喝得人事不知的,第二天要大朝會連床都還起不來,還是被祖父從屋裏拎出來,當著一院子的下人痛罵了一頓,告訴他戰士馬革裹屍是早在第一天上戰場就該想到的結果,要麼他就陪著一起殉葬,要麼就該戍邊戍邊該殺敵殺敵......其實那會兒三叔不過才十五,還是頭一遭上前線戰場。”
“家裏老仆人們都說,三叔這麼些年,也就喝多過那麼一回,連酒瘋都沒撒,是安安靜靜睡過去的,再之後我也沒見他因為喝酒失態過,他也從來都不貪杯。”
裴謹自製力好,仝則早就知道,至於是如何養成的,他的確沒太敢細想,不過這話聽過倒是讓他更多了份疑惑,怎麼私底下在某些場合,裴謹的天性能解放得那麼到位?不光縱情縱性,且還越發沒羞沒臊,精力好起來簡直讓人有應接不暇之感。
正想得熱鬧,便被新郎官端著酒杯的笑模樣打斷了,遊恒沒想到自己真能盼來這一天,高興得委實有點找不著北。裴謹他是不敢去鬧,索性直接來鬧仝則,可心裏念的仍舊是他家少保,十幾歲上認識裴侯,眼見著他為提升國力、為固守邊防、為穩定時局盡心盡力,弄得一身舊傷病,到頭來卻連個承嗣的後人都沒有。
一想到這個,遊恒心裏湧起陣陣酸澀,感覺特別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