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初陽後, 卿卿一架紅”

“嬌嬌暖宜香, 嫋嫋散入風。”

提筆, 落墨, 淺笑。花落盈盈, 落在水池, 石縫, 落在硯台墨香中。

那一年大周和胡人還在打仗,清角吹寒,金戈入夢。枕兵不寐馬待旦, 將軍金甲夜不脫。綿綿無際的黃沙,古老莊重的城池。冰涼,冰涼, 兜鍪, 吳鉤。抬頭,天上的月亮涼的像雪, 低頭, 地上的沙子也耀眼的像雪。某日清晨, 一張口呼出一口白汽, 抬起頭來一看, 啊, 是真的在下雪。鮮紅,鮮紅,朱纓, 羅帳, 城牆上飛濺的鮮血。多少年來血跡一層層暈染變厚,太陽一照,胭脂樣絢爛。絢爛如城牆內,最神秘又傳奇的一架花。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葉孤城萬仞山。

邊塞艱苦,能生存已是不易,哪裏養得出如此嬌貴富貴的花?但這裏不僅有,還有滿滿的一架,有兩個仆人專門伺候著,活得比人自在。能有這種奢侈的,整個大周也找不出幾個,眼下這種情況隻出現在西北都督府。

小小少年看著院子中烘樓照壁開得熱情萬丈的花,久久不回神,父親進來也沒有察覺。正直壯年的寧遠侯也不介意兒子的失禮,笑道:“你那齊叔叔有了個女兒,剛送信過來。他樂得要瘋掉了。直說這次打完了仗就把她們母女接進京城享福。”

“女兒?”

“對呀,哈哈,他這會兒倒恨自己讀書不多,想不出好名字了。”

“和文繡妹妹一樣的女兒嗎?”

寧遠侯的笑容瞬間僵硬,慢慢消失。眸中燦爛的神色歸於沉寂,長歎一聲,粗糙的手摩挲幼子的麵龐,稚嫩而清麗的少年有令人心折的纖細的美感。太像了,怎麼會有這麼想象的母子?從清冷雍容的氣質到刁鑽刻薄的性子。

他轉過頭去,不再看那張幾乎與亡妻一樣的臉。虛張聲勢般拿起桌案上的紙張。湖州宣紙上,墨痕猶新,腕力未成,骨架初現,精致文秀的楷書。當下,生硬的轉移了話題:“吾兒覺得這女兒叫什麼好呢?”

少年轉頭看那連錦鋪繡的紅花,風太大了,兩個下人正扯著布幔要把它們保護起來。

“暖香。”

“卿卿一架紅,嬌嬌暖宜香?”寧遠侯笑道:“女孩子是該有這麼溫柔美好的名字。不過,這卻是齊叔叔的女兒,他這個父親會不會依呢?”

“他自然依的。你隻管去講。”語調清冷,語氣果斷,鬥氣般強調。

作為失去生母而被滿懷愧疚的父親帶在身邊的幼兒,寧遠侯府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嫡子,總是會有著盲目的,可厭的,卻又讓人覺得理所當然的自信。不怪他。寧遠侯永遠無法對這個孩子發火,要怪隻怪自己的無可奈何。

暖香?啊,好啊!暖香是個好名字!剛得了千金的老齊眉花眼笑,嘴巴都快列到耳朵稍,當即飛馬回信,還特意附上寧遠侯送他的玉佩,告訴那個偏僻小鎮的村姑,那個虛弱不堪的產婦:我們的女兒叫做暖香。

-------果然二話不說就依了喲,寧遠侯看著已經完全樂傻掉的戰友,捂臉,哎,好丟人。網開一麵,公馬私用咯,派斥候給你八百裏加急送過去。

言景行披著蓮青色暗雲紋銀線氅衣站在屋簷下,看著父親和兄弟說笑,那個平日嚴肅凶悍的大叔今天走路都像踩著棉花,一次笑出八顆大白牙,直接把手下小兵嚇傻。六歲的孩童寬大的錦緞袍裾在風中搖擺,初次體會到生之喜悅。

寧遠侯一回頭便看到了那被風沙迅速侵蝕摧殘的雕漆屋簷下,華麗而憂鬱的,精細雕琢般的幼童,愉悅而淺淡的微笑。

“景兒,你確定要把那玉佩送予她嗎?”看到這樣的笑容,寧遠侯莫名鬆了口氣。他也不懂為何他麵對一個小孩子會有壓力,而這小孩還是他的兒子。“送給那麵都沒見過的齊家小妹妹?”

言景行微微歪了歪頭,慢慢的開了口,吐字清晰,語調輕飄:“父親,是想要我送與京城裏的妹妹嗎?”

寧遠侯微微一滯,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可不是好習慣。他暗暗搖頭,隨即又是快活的笑:“當然不是,你的東西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思是,那畢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言景行看上去有些詫異,他仰起頭看著父親高大的身影:“母親說,整個侯府都是她留給我的。”

言語無情,讓男人難堪,但偏偏那如寶似玉的麵龐上,表情是一派天真無邪。真是讓人發火都找不到下手的餘地。畢竟,隻是照搬了母親的說法,男人有些痛苦的按按自己發漲的太陽穴。

幼童觀察父親的聲色,默默一頓,又微微低了低頭:“若是父親想要我那麼做的話,我是願意去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