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男人急忙攔住這話頭,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幼童鮮花般嬌嫩的模樣,這是保護的極好的連塞外風沙都主動退避的地方才能養出的小孩,他抱起那小小的身子,隨手把披風上的兜帽給他戴上:“你不用去討好她們。”

而遠遠的另一邊,清河小鎮,莊戶人家。虛弱的產婦兩眼睜大,精神放空,無神而又堅定的望著窗外,望著那條通往村口的小路。她身邊是乖巧瘦弱的女嬰,細細淡淡的眉眼,仿佛用最精細的刻刀經最優秀的工匠之手,刻在上好的暖玉上。

“這孩子多俊俏啊,這胎發生的真好,又黑又密。”她滿含柔情望著繈褓中的女兒:“你爹爹來看到了,一定很喜歡。這麼漂亮的女兒。”

“你爹爹是大英雄,他在西涼守城,打胡兵,他說要封萬戶侯,讓娘親和香兒過還日子。香兒,你知道嗎,你爹爹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氣概的男子漢。”

戰爭殘酷,勝負難測,在一次攻堅戰中,大周被迫戰略撤退,藏跡深山,以圖反攻,幾個重要的傷病員被轉移到清河小鎮療養------這其中就有老齊,胳膊大腿都被箭矢戳了個對穿的傷殘兵。

這個熱血青年天生正義感爆棚,受了傷也不消停。眼看著一個姑娘在河邊洗衣服,白白的皮膚大眼睛,烏油油頭發唇含櫻,呀,真美真水靈。看著看著就不對勁了,幾個看上去很無賴實際上也確實很無賴的痞子圍住了姑娘,言語輕薄,手腳不淨。他當即就怒了,抓了小孩的彈弓幾顆石子打過去,分毫不差都敲在對方膝關節上。

惶恐如羔羊的姑娘眼睜睜的看著無賴們撲通通在她身邊跪下,抬起頭來,霞光萬丈,白雲飄蕩,那還瘸著腿的老齊就是她獨一無二的英雄。

男人無家無業,她不介意,男人朝不保夕,她不在乎,男人無財無勢,她不看重。自請媒人,自請見證,天地間一對畸零人就簡單粗糙而義無反顧的結合在一起。她至死都記得,那天桃花灼灼,映紅了整整一道河,兩隻燕子在他們破敗的漏雨的屋簷下搭窩,進進出出不怕人,隻把腦袋往屋裏探,黑而亮的小眼睛仿佛要勘破什麼秘而不宣的天機。

“暖暖,暖暖。”女人把嬰孩緊緊抱在懷裏,眼睛盯著男人留給自己的一串紅纓,從他的槍上取下來的,據說是被鮮血染紅,殺氣厚重,驅鬼擋邪,逢凶化吉,可以保護她們母女。“你爹爹,你爹爹快要回來了,我聽說了,聽說朝廷已經在慢慢撤軍了,你馬上就見到了------”聲音低微孱弱,近似囈語,嬰孩隻知道自己被枯瘦的手抱得很不舒服,掙紮著,扭動著身體哭出來。

暖香,暖香。既不暖又不香。為了讓漿洗的發硬的碎花布繈褓盡量柔軟,女人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最後還用自己貼身的小衣拆給了孩子做尿布。稀少的奶水不足以養活嗷嗷逮捕的嬰孩,她哀求,哭泣,做工,換來一點食物。

她並不懂得辨識玉器,但那寶光盈盈輝光閃爍的美玉一看就不是等閑之物。她不清楚這塊玉的來曆,隻隱約記得相公有個位高權重的很看重他的上司。這塊玉不能賣。這塊五彩晶瑩的石頭成了她的信念和寄托。

戰爭結束了,她等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據說那個英勇又忠義的熱血青年死在了一場圍剿,中了一身白羽箭,到了陰曹地府都會被閻王爺誤認成刺蝟。據說他大義凜然,主動請纓誘敵,為國殉身,據說朝廷追封他為大將軍,賜忠勇伯------

女人死死盯著那串紅纓,是我錯,我為什麼要把紅纓留下來?這是他的護身符,他的保命牌。我為什麼那麼蠢,那麼婆媽,非要問他討紀念品?怕他功成名就忘了自己?還是怕自己太脆弱經不起日夜懸心?我為什麼不攔住他?我為什麼會放他走?

“暖暖,是娘錯,都是娘的錯。”女人眼神呆滯,她抖抖索索的拿出玉佩放進嬰孩的碎花布繈褓,“娘是個蠢貨,娘對不起你。”

女嬰聽不懂這些,她隻曉得自己餓了,好餓,要吃,可母親的乳丨房已經一滴汁水都榨不出了。她痛苦的蠕動,艱難的磨蹭,循著本能找到位置的時候,那幹癟的胸部都已經冷透了------

她的舅舅,那個站在一邊看著自己姐姐被欺負,卻不敢吭聲,捉著彈弓也不敢動的男人根本不足以保護她,養活她。他燒掉了那不吉利的紅纓,當掉了玉佩,帶著她,遷移,遷移,流亡流亡。最終找了個僻遠到不知魏晉不問春秋的地方躲了起來,似乎這樣,就可以庸碌,乏味,憋屈,但平安的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