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暖香醒來, 天光已經大亮。床帳撩開, 溫暖的陽光灑滿了眼皮, 視野裏一片橘紅。她剛剛坐起, 糖兒便拿了新換的衣服過來, 而果兒則捧著溫熱的水, 還有花泥乳膏, 香巾羅帕。淨手淨麵後,便換上了簇新的珍寶綾鏤金百蝶穿花罩袖襖,下麵係上丹霞色金花撒腳裙。餅兒收拾床鋪, 糕兒問她今天梳什麼頭發,四個丫頭依舊格外乖巧,對昨夜發生的事情一字不提, 這讓暖香分外舒心。
言景行一如既往起得很早。暖香撩開簾子走出去, 就看到言景行對她微笑,家常穿著杭綢青竹錦繡寬袍, 顯得人鶴勢螂形。沒有戴冠, 腦後束了個發髻, 一根檀木明珠簪子定住。不像平日那般嚴瑾, 倒多了些飄逸。自從戶部的後續工作被交給宋王, 忙完了前期一截工程的他, 就輕鬆下來了。
現在他看看晨妝初起,顯然睡得極好的暖香,忽然笑道:“少些顏色。”於是親自走到梳妝台邊, 打開胭脂盒子, 拿出一片花鈿,如牡丹形,貼在她左眉上方,那是本來有個花斑痕的位置。
黃花梨木山雲圓腳桌上,早膳也已經準備齊全。暖香打眼望去,粟米象棋小饅頭,荷花四喜包子,柳葉三鮮小餛飩,八寶粥,還有紅木大盒子什錦小菜,頗為家常,卻都是她愛吃的。暖香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瞧我,又貪睡,起得這麼晚,還吃現成的。”
言景行道:“放心,我已到老太太那裏給你告了嫁。她不會說什麼的。”這腫腫的眼睛,顯然不大好見人。
“太太呢?怕是她不忿,要到處講我怠惰。”
“隨她去。管她呢。”反正她看到你這幅模樣,也會編個故事到處去說。
言景行全不放在心上,暖香也持寵生嬌,不去青瑞堂請安了。他早起,或練劍,或晨讀,已用過小麵等早膳,這會兒不過喝點粥。一邊拿著銀絲小勺,一邊看暖香安靜香甜的吃飯,心中忽然變得柔軟。待飯罷,漱過口,淨過手,他卻帶著暖香來到了書房,那裏宣紙鋪好,筆墨整齊,他親自提了紫毫,滿蘸了濃墨交給她:“來,畫吧。”
暖香訝異:“畫什麼?”
言景行笑著捏她耳朵:“昨天晚上還嚶嚶的哭,今日就忘幹淨了?你那麼恨的一個人,你自然清楚她的樣子。”
暖香深深吸了口氣,提了筆,百感交集。前世徐春嬌進入上京後,就給她帶來了源源不斷的麻煩,仿佛要將她重新帶回以前的噩夢,也不知道是被誰撐腰,不然她一個愚蠢粗陋的婦人,哪裏有這樣的膽子?今生又是這樣!那麼多事情都變得不一樣,怎麼她偏偏就一樣的出現了?隻是今生,她要這個麻煩,盡早消失!
尋訪之事,並沒有拖太久。言景行本就與蕭原極為熟悉,倆人在郎署便相好,他本人當著五城兵馬司,父親任城王又掌管京畿護衛。要找個人實在太容易了。又被言景行鄭重其事的拜托,不出十日,便有了消息。徐春嬌,她果然在上京西街上徘徊。
背後的真相並不太複雜。
她是為著尋人進京的,隻是要找的人卻不是暖香,而是她兒子齊天祥。齊天祥這人讀書不上進,又浮躁不踏實,總做那種“我若生在富貴人家會如何如何”的白日夢。今年夏天,麥子豐收,村裏依著慣例,請了那走街過巷的戲班子唱戲。戲台就擺在村中央的空地上。一年難得一回熱鬧,大人小孩都去看,齊天祥當然也不例外,飯也不吃,家也不回的在樹上蹲了三天,原來是迷上了一個小花旦。後來戲班子轉移到了鄰村,他還跟著去了。徐春嬌這個時候,並未放在心上,隻當他野夠了自然就回來了。
卻不料那戲班子越走越遠,齊天祥就越跟越遠,最後索性發話:“我要走南闖北去,不在這窮家活受罪!”拜托人把消息稍給老娘,自己就一去不回了。徐春嬌這才慌了,她就這一個兒子,還指望著他養老呢。這一走,把她丟下,那如何是好?“狠心賊!小畜生!竟然把老娘給舍下了。早知道就該把你拴在家裏。你要走,為何不帶上我?”王有才向來懼著悍婦,剛要阻撓,就被這婆娘一伸手攘倒了。徐春嬌賣了老牛,換了路費,這打探著,詢問著,一路來到了京城。
她又不識字,又沒什麼見識,全仗著一點悍勇,一點小聰明和無賴手段,混到了京城,卻不料今日剛在西街走出不遠,就被扣下了。那巡城侍衛,強悍的好比猛虎,麵色黑青,她一句話沒說出來,就被推搡著捆綁著,一路哄出了京城。“大老爺,您行行好。我來找我兒子。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是良民啊。”眼見哭訴不用,她又使出了慣常手段撒起潑來,拍著大腿喊“天子腳下!有沒有王法了!老天不開眼,讓良民遭誣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