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吹嗩呐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嗩呐後麵一頂花轎,兩個伕子平平穩穩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裏麵,雖穿了平時沒上過身的體麵紅綠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從母親身邊離開,且準備作他人的母親,從此必然將有許多新事情等待發生。象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子漢在一個床上睡覺,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事想起來,當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女人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終日提個小竹兜籮,在路旁田坎撿狗屎。出嫁隻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這女人還隻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丈夫比她年少十來歲,斷奶還沒多久。地方有這麼一個老規矩,過了門,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應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樹下去玩,到溪邊去玩,餓了,喂東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頭上,或者連連親嘴,一麵說:“弟弟,哪,再來。”在那滿是肮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孩子於是便笑了。孩子一歡喜興奮,行動粗野起來,會用短短的小手亂抓蕭蕭的頭發。那是平時不大能收拾蓬蓬鬆鬆在頭上的黃發。有時候,垂到腦後那條小辮兒被扯得太久,把紅絨線結也弄鬆了,生了氣,就撻那弟弟幾下,弟弟自然嗗的哭出聲來。蕭蕭於是也裝成要哭的樣子,用手指著弟弟的哭臉,說:“哪,人不講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幫同家中作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又時常到溪溝裏去洗衣,搓尿片,一麵還撿拾有花紋的田螺給坐在身邊的小丈夫玩。到了夜裏睡覺,便常常做這種年齡人所做過的夢,夢到後門角落或別的什麼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隻有一片白,一片金光,於是大喊“媽”!人就嚇醒了。醒來心裏還隻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罵著:“瘋子,你想什麼!白天玩得瘋,晚上就做夢!”蕭蕭聽著卻不作聲,隻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夢,為丈夫哭醒的事情。那丈夫本來晚上在自己母親身邊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來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無可奈何,於是蕭蕭輕腳輕手爬起床來,睡眼朦朧,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燈光,看星光,或者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嗬”那樣喊著哄著,於是丈夫笑了。玩一會會,困倦起來,慢慢的閉上眼。人睡定後,放上床,站在床邊看著,聽遠處一傳一遞的雞叫,知道天快到什麼時候了,於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後,雖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在麵前空中變幻無端的黃邊紫心葵花,那是一種真正的亨受。
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的丈夫的小媳婦,一切並不比先前受苦,這隻看她一年來身體發育就可明白。風裏雨裏過日子,象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大家飯後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咯拖長聲音紡車,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風習習吹到臉上,正是讓人在各種方便中說笑話的時候。
蕭蕭好高,一個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經熟睡的丈夫在懷裏,輕輕的輕輕的隨意唱著自編的四句頭山歌。唱來唱去卻把自己也催眠起來,快要睡去了。
在院壩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還有幫工漢子兩個,散亂的坐在小板凳上,擺龍門陣學古,輪流下去打發上半夜。
祖父身邊有個煙包,在黑暗中放光。這用艾蒿作成的煙包,是驅逐長腳蚊得力東西,蜷在祖父腳邊,猶如一條烏梢蛇。間或又拿起來晃那麼幾下。
想起白天場上的事情,祖父開口說話:
“我聽三金說,前天又有女學生過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來。
這笑的意義何在?隻因為在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學生沒有辮子,留下個鵪鶉尾巴,象個尼姑,又不完全象。穿的衣服象洋人,又不是洋人。吃的,用的……總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來就覺得怪可笑!
蕭蕭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說話了。他說:
“蕭蕭,你長大了,將來也會做女學生!”
大家於是更哄然大笑起來。
蕭蕭為人並不愚蠢,覺得這一定是不利於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說:
“爺爺,我不做女學生。”
“你象個女學生,不做可不行。”
“我一定不做。”
眾人有意取笑,異口同聲的說:“蕭蕭,爺爺說得對,你非做女學生不行!”
蕭蕭急得無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實做女學生有什麼不好處,蕭蕭全不知道。
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每年一到六月天,據說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學生,由一個荒謬不經的熱鬧地方來,到另一個遠地方去,取道從本地過身。從鄉下人眼中看來,這些人都近於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裝扮奇奇怪怪,行為更不可思議。這種女學生過身時,使一村人都可以說一整天的笑話。
祖父是當地一個人物,因為想起所知道的女學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說笑話要蕭蕭也去作女學生。一麵聽到這話,就感覺一種打哈哈趣味,一麵還有那被說的蕭蕭感覺一種惶恐,說這話的不為無意義了。
女學生由祖父方麵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暖,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隻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她們在省裏京裏想往什麼地方去時,不必走路,隻要鑽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城市中還有各種各樣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機器開動。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她們也做做州縣官,帶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爺”,小孩子叫“少爺”。她們自己不養牛,卻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買那奶時是用鐵罐子盛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象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下可買五隻母雞),買了一小方紙片兒,拿了那紙片到裏麵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戲。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這筆錢她有時獨占自己花用,有時和官平分。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喂雞;有了孩子,也隻花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雇個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
總而言之,說來事事都希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還可說豈有此理。這時經祖父一說明,聽過這話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願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學生並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下姑娘初次體念到了。
因為聽祖父說起女學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後蕭蕭獨自笑得特別久。笑夠了時,她說:
“爺爺,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們捉你去作丫頭。”
“我不怕她們。”
“她們讀洋書念經你也不怕?”
“念觀音菩薩消災經,念緊箍咒,我都不怕。”
“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蕭蕭肯定的回答說:“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