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時節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什麼,在睡夢中哭了。媳婦於是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的說:
“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蕭蕭從此以後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穀倉差不多,裏麵還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鑽到門縫裏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鄉下裏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許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完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麵。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麵照料丈夫,一麵還績了細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麵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在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瓜,秋天真的已來了,院子中各處有從屋後林子裏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大,”花狗大“的”大“,即大哥簡稱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雖這樣喊,還不動身。到後,仿佛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蕭蕭於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
丈夫聽話,兜了大堆棗子向蕭蕭身邊走來,請蕭蕭吃棗子。
“姊姊吃,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顆!”
她兩手哪裏有空!木葉帽正在製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弟弟,把棗子喂我口裏。”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覺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於添加新木葉。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頑皮的搖動,口中唱歌。這孩子原來象一隻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弟弟,你唱的是什麼?”
“我唱花狗大告訴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個給我聽。”
丈夫於是幫忙拉著帽邊,一麵就唱下去,照所記到的歌唱:
天上起雲雲起花,
包穀林裏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穀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天上起雲雲重雲,
地下埋墳墳重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
嬌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義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問蕭蕭好不好。蕭蕭說好,並且問從誰學來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卻故意盤問他。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多歌,長大了再教我唱。”
聽說花狗會唱歌,蕭蕭說:
“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個正經好聽的歌我聽聽。”
那花狗,麵如其心,生長得很不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麵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隻知吃奶,讓他吃奶。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兒的是蕭蕭。把歌聽過後,蕭蕭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她用生氣的樣子,對花狗說:
“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
花狗分辯說:“不是罵人的歌。”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花狗難得說多話,歌已經唱過了,錯了陪禮,隻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經有點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會挨頓臭罵,就把話支吾開,扯到“女學生”上頭去,他問蕭蕭,看不看過女學生習體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沒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麵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情,這些事的來源還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麵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過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幟,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自然完全是胡謅的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個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個人。聽蕭蕭帶著歆羨口氣說:“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個子也大。”
“我全身無處不大。”
蕭蕭還不大懂得這個話的意思,隻覺得憨而好笑。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巴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
“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十三歲黃花女,還要等十二年後才圓房!”
花狗不作聲,打了那夥伴一巴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半了。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穀雨,一家中人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糲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
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凡事都學,學學就會了。鄉下習慣凡是行有餘力的都可從勞作中攢點本分私房,兩三年來僅僅蕭蕭個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棉紗,也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象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在身邊。丈夫有些方麵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實在感情不壞。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了一次女學生,雖不把祖父笑話當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不自覺的用手捏著辮子末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開腔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所以一麵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麵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山大人小,到處是樹林蒙茸,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麵前了。
見了花狗,小孩子隻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象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個婦人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