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家門前一重坡,
別人走少郎走多,
鐵打草鞋穿爛了,
不是為你為哪個?
未了卻向蕭蕭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他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隻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隻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許多歌給她聽。她心裏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過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大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嗬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討論了好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原來這家夥個子大,膽量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烏梢蛇似的大辮子,想起城裏了,她說:
“花狗大,我們到城裏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麼?”
“那怎麼行?到城裏去做什麼?”
“我肚子大了,那不成。”
“我們找藥去。場上有郎中賣藥。”
“你趕快找藥來,我想……”
“你想逃到城裏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麵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
“你這沒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賭咒不辜負你。”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裏這塊肉罷。我害怕!”
花狗不再作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拿了大把山裏紅果子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
“姊姊,為什麼哭?”
“不為什麼,毛毛蟲落到眼睛窩裏,痛。”
“我吹吹罷。”
“不要吹。”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從溪水中撿來放在衣口袋裏的小蚌、小石頭全部陳列到蕭蕭麵前。蕭蕭淚眼婆娑看了一會,勉強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氣!”到後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長工啞巴,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走哪兒去?是上山落草,還是作薛仁貴投軍?啞巴隻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巴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情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總在動,使她常常一個人幹發急,盡做怪夢。
她脾氣壞了一點,這壞處隻有丈夫知道,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於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象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到九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裏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見時,丈夫問這是做什麼事,蕭蕭就說這是肚痛,應當吃這個。蕭蕭自然說謊。雖說求菩薩保佑,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依舊在慢慢的長大。
她又常常往溪裏去喝冷水,給丈夫看見時,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與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隻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於蕭蕭的怕同愛,比對於父母還深切。
她還記得那花狗賭咒那一天裏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後毛毛蟲都結繭,成了各種好看蝶蛾,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螫手的舊話,使蕭蕭心裏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
蕭蕭步花狗的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去自由。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裏人發覺了。這種打算照鄉下人說來是一件大事,於是把她兩手捆了起來,丟在灶屋邊,餓了一天。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一個人搶先下了種。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件新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懸梁,投水,吃毒藥,被禁困著的蕭蕭,諸事漫無邊際時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紀太小,舍不得死,卻不曾做。於是祖父從現實出發,想出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裏,派個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人來說話,照規矩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麵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死就發賣。蕭蕭隻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裏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老實忠厚的家長手足無措。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照習慣,沉潭多是讀過“子曰”的族長愛麵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讀“子曰”,不忍把蕭蕭當犧牲,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也是一種處罰,好像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裏,然而卻可以在發賣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損失的數目。那伯父把這事情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隻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送到遠處也得有人,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象不什麼要緊,隻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後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隻是照規矩象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誰定的規矩,是周公還是周婆,也沒有人說得清楚。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蕭蕭隻好在這人家過年。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宏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有了半勞動力,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方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呐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剛坐月子不久,孩子才滿三月,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哄著他:
“哪,毛毛,看,花轎來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體麵!不許鬧,不講道理不成的!不講理我要生氣的!看看,女學生也來了!明天長大了,我們討個女學生媳婦!”
一九二九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