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略久,那兩隻狗同我們做了朋友,見我們來時,帶著一點謹慎小心的樣子,走到豆腐鋪來同我們玩。我們又恨這畜生又愛這畜生,因為即或玩得很好,隻要聽到那邊喊叫,就離開我們走去了。可是這畜生是那麼馴善,那麼懂事!不拘什麼狗都永遠不會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種狗都與兵士作仇敵,不是乘隙攻擊,就是一見飛跑,隻有這兩隻狗竟當真成了我們的朋友。
豆腐老板是個年輕人,強健堅實,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關了店門睡覺。看樣子好像他除了守在鋪子麵前,什麼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麼地方也不去。初初看來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去買辦他製豆腐的黃豆。他雖不大說話,可是一個主顧上門時節,他總不至疏忽一切的對答。我們問他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時,他答應得也叫人滿意。
我們曾邀約他喝過酒,等到會鈔時,走到櫃上去算賬,卻聽說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賬。第二次我們又請他去,他就毫不客氣的讓我們出錢了。
我們隻知道他是從鄉下搬來的,間或也有鄉下親戚來到他的鋪子裏,看那情形,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窮。他生意做得不壞,他告訴我說,他把積下的錢都寄回鄉下去。問他是不是預備討一個太太,他就笑著不說話。他會唱一點歌,嗓子很好,聲音調門都比我們營裏人高明。他又會玩一盤棋,人並不識字,“車”“馬”“象”“士”卻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從未用過賬簿,但賒欠來往數目,都能用記憶或別的方法記著,不至於錯誤。他把我們當成朋友看待,不防備我們,也不諂諛我們。我們來到他的鋪子裏,雖然好像單為了看望那商會會長的小姑娘,但若沒有這樣一個同我們合得上的主人,我們也不會不問晴雨到這鋪子裏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腳號兵,在他豆腐鋪裏談到對麵人家那姑娘,有時免不了要說出一些粗話蠢話,或者對於那兩隻畜生,常常做出一點可笑的行為,這個年青老板,總是微笑著。在他那微笑中我們雖看不出什麼惡意,卻似乎有點秘密。我便說:
“你笑什麼?你不承認她是美人麼?你不承認這兩隻狗比我們有福氣麼?”照例這種話不會得到回答。即或回答了,他仍然隻是忠厚誠實而幾幾乎還象有點女性害臊神氣的微笑。
“為什麼還好笑?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美!你們一定歡喜大奶大臀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這因為你們不知道美人,不知道好看的東西。”
有時那跛子號兵,也要說:“娘個狗,好福氣!”且故意窘那豆腐鋪老板,問他願不願意變成一隻狗,好得到每天與那小姑娘親近的機會。
照例到這些時節,年輕人一麵便臉紅著特別勤快的推磨,一麵還是微笑。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誰又一定要追尋這意思?
我們的日子可以說是過得很快樂。因為我們除了到這裏來同豆腐老板玩,喝豆漿看那個美人以外,還常常去到場坪看殺人。我們的團部,每五天逢場,總得將從各處鄉村押解來到的匪犯,選擇幾個做壞事有憑據的,牽到場頭大路上去砍頭示眾。從前駐紮在懷化,殺人時,若分派到本連護衛,派一排押犯人,號兵還得在隊伍前麵,在大街上吹號。到場坪時,隊伍取跑步向前,吹衝鋒號,使情形轉為嚴重。殺過人以後,收隊回營,從大街上慢慢通過,又得奏著得勝回營的曲子。如今這事情跛腳號兵已無分了。如今護衛的完全歸衛隊,就是平常時節團長下鄉剿匪時保護團長平安的親兵,屬於殺人的權利也隻有這些人占有了。我們隻能看看那悲壯的行列,與流血的喜劇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長資格,帶隊押解犯人遊街了。可是這並不是我們的損失,卻是我們的好處。我們既然不在場護衛,就隨時可以走到那裏去看那些殺過後的人頭,以及灰僵僵的屍體,停頓在那地方很久,不必須即時走開。
有一次,我們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為這個人平素是沒有膽量看這件事的。到那血跡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屍躺在土坪裏,上衣已完全剝去,恰如四隻死豬。許多小兵穿著不相稱的軍服,臉上顯著極其頑皮的神氣,拿了小小竹杆,刺潑死屍的喉管。一些餓狗遠遠的蹲在一旁,眺望到這裏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號兵就問豆腐老板,對於這個東西害不害怕。這年青鄉下人的回答,卻仍然是那永遠神秘永遠無惡意的微笑。看到這年輕人的微笑,我們為我們的友誼感覺喜悅,正如聽到那女子的聲音,感覺生命的完全一個樣子。
因為非常快樂,我們的日子也極其容易過去了。
一轉眼,我們守在這豆腐鋪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們同豆腐老板更熟了些,同那兩隻狗也完全認識了。我們有機會可以把那白狗帶到營裏去玩,帶到江邊去玩,也居然能夠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為知道了女人毫無希望(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悉了,才從他口中探聽到不少事情的),我們都不再說蠢話,也不再存愚蠢的企圖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鋪來玩,幫助這個朋友做一切事情。我們已完全學會製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別豆漿的火候,認識黃豆的好壞了。我們還另外認識了許多本地主顧,他們都願意同我們談話,做我們的朋友。主顧是營裏兵士時,我們的老板總要我多多的給他們豆腐,且有時不接受主顧的錢。我們一麵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麵便同那兩隻白狗成了朋友,非常親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聲音,雖仍然能夠把狗從我們身邊喊叫回去,可是有時候我們吹著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兩條狗飛奔的從家中跑出來。
我們常常看見有年青的軍官,穿著極其體麵的毛呢軍服,白白的臉龐,帶著一點害羞的紅色,走路時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馬輪的長統黑皮靴子,磕著街石,堂堂的走進那人家二門裏去,就以為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發生,充滿了難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點的人,受了這個打擊,還知道用別的方法安慰自己,可是我的夥伴瘸腳號兵,卻因此大不快樂。我常常見他對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後,捏起拳頭來作打下的姿勢。又常常見他同豆腐老板談一些我不曾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次在一個小館子裏,各人皆喝多了一點酒,忘了形,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向那跛腳小殘廢人說:
“你是廢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廢人!一個小姐是隻嫁給我們年青營長的。我們試去水邊照照看,就知道這件事我們無份了。我們是什麼東西?四塊錢一月,開差時在泥漿裏跑路,駐紮下來就點名下操,夜間睡到稻草席墊上給大爬蟲咬,口是吃臭牛肉酸菜的口,手隻捏那冰冷的槍筒……我們年青,這有什麼用!我們隻是一些排成隊伍的豬狗罷了,為什麼對於這姑娘有一種野心?為什麼這樣不自量……”
我那時的確已有了點醉意,不知道應當節製語言,隻是糊糊塗塗,教訓這個非常聽話的朋友。我似乎還用了許多比喻,提到他那一隻腳。那時隻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處,到後,不知為什麼,這朋友忽然改變了平常的脾氣,完全象一隻發瘋了的獸物,撲到我的身上來了。我們於是就揪打成一堆,各人扭著對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虛偽的痛痛的打了一頓。我實在是醉了,他也是有點醉了。我們都無意思的罵著鬧著,到後有兵士從門外過身,聽到裏麵吵鬧,象是自己人,才走進來勸解,費了許多方法才把我們拉開。
回到連上,各人嘔了許多。半夜裏,我們酒醒了,各人皆因為口渴,爬起來到水缸邊拿水喝。兩人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記起上半夜的事情,兩人都哭起來。為什麼要這樣鬥毆了什麼事使我們這樣切齒了什麼事必須要這樣作?我們披了新近領下的棉軍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個死人的臉龐。天空各處有流星下落,作美麗耀目的明光。各處有雞在叫。我們來到這裏駐防,我這個朋友跌壞了腿的那時,還是四月,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第二天,兩人各望著對方的浮腫的臉,非常不好意思。連上有人知道了我們的毆打,一定還有人擔心我們第二次的爭鬥,可料不到昨夜醉裏的事情,我們兩人早已忘記了。我們雖然並不忘卻那件事,但我們正因為這樣,友誼似乎更好了些。
兩人仍然往豆腐鋪去,豆腐老板初初見到,非常驚訝,以為我們之間一定發生重大的事故。因為我們兩人的臉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還是浮腫,我們自己互相望到也要發笑。
到後還是我來為我們的朋友把事情說明,豆腐老板才清楚這原委。我告訴他說,我恍惚記憶得我說了許多糊塗話,我還罵他是一隻瘸腳公狗,到後,不知為什麼兩人就揉在一處了。幸好兩人都醉了,手腳都無氣力,雖然行動激烈,卻不至於打破頭部。
這時那個姑娘走出門來,站在她的大門前,兩隻白狗非常諂媚的在女人身邊跳躍,繞著女人打圈,又伸出紅紅的舌頭舔女人的小手。
我們暫時都不說話了,三個人望到對麵。後來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們兩個人的臉上,有些蹊蹺,完全不同往日了。便望著我們微笑,似乎毫不害怕我們,也毫不疑心我們對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儼然象知道我們昨晚上的胡鬧,究竟是為了一些什麼理由。
我那時簡直非常憂鬱,因為這個小姑娘竟全不以我們為意,在那小小的心裏,說不定還以為我們是為了賺一點錢,同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來到這裏的。我望了一下那號兵,他的樣子也似乎極其憂鬱,因為他那隻瘸腿是早已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樣子比我又壞了一點,所以我斷定他這時心上是很難受的。
至於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時節正露著強健如鐵的一雙臂膊,扳著那石磨。檢察石磨的中軸,有無損壞。這事情似乎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這類機會出現時,這年青誠實單純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樣檢察他的石磨。
我想問他卻沒有開口的機會。
不到一會兒,人已經消失到那兩扇綠色貼金的二門裏不見了。如一顆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間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靈上的是一個光明的符號。我剛要對著我的瘸腿朋友作一個會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說;
“二哥,二哥,你昨晚上罵得我很對,罵得我很對!我們是豬狗!我們是陰溝裏的蛤蟆……”
因為號兵那慘沮樣子,我反而覺得要找尋一些話語安慰這個不幸的廢人了。我說:
“不要這樣說罷,這不是男子應說的活。我們有我們的誌氣,憑這誌氣凡事都無有不可以做到。萬丈高樓平地起,我們要做總統,做將軍,一個女人,算不了什麼希奇。”
號兵說:“我不打量做總統,因為那個事情太難辦到。我這隻腳,娘個東西,我這隻腳……”
“誰不許你做人?你腳將來會想法子弄好的,你還可以望連長保薦到幹部學校去念書。你可以同他們許多學生一樣,憑本領掙到你的位置。”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東西。我這時想,如果我的腳好了,我要去要求連長補個正兵名額。我要成天去操坪鍛煉……”
“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轉頭向豆腐老板望著,因為這年輕人已經把石磨安置妥當,又在搖動著長木推手了。“我們活下來真同推磨一樣,簡直無意思。你的意思以為怎麼樣?”
這漢子,對於我說的話好像以為同我的身份不大相稱,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還是同別一時節別一事情那樣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們三個人同樣的愛上了這個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裏外總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還有些別的工作,在石門候信住了一天,路上來回消磨了兩天。
回轉本城把回文送過團部,銷了差。正因為這一次出差,得六塊錢獎賞,非常快樂,預備回連上去打聽是不是有人返鄉,好把錢寄四塊回去辦冬天的臘肉。回連上見到瘸子,我還不曾開口,那號兵就說:
“二哥,那個女人死了!”
這是什麼話?
我不相信,一麵從容俯下身去脫換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麵前,又說是“女的死了”。使我不得不認真了。我聽清楚這話的意義後,忽然立起,簡直可說是非常粗暴的揪著了這人的領子,大聲詢問這事真偽。到後他要我用耳朵聽聽,因為這時節遠處正有一個人家,辦喪事敲鑼打鼓,一個嗩呐非常淒涼的顫動著吹出那高音。我一隻腳光著,一隻腳還籠在濕草鞋裏,就拖了瘸子出門。我們同救火一樣向豆腐鋪跑去,也不管號兵的跛腳,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沒有走到,我已經知道那嗩呐鑼鼓聲音,便是由那豆腐鋪對麵人家傳出。我全身發寒,頭腦好像被誰重重的打擊了一下,耳朵發哄哄的聲音。我心想,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