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的坐在那豆腐鋪的長凳上時,接過了朋友給我的一碗熱豆漿。豆腐鋪對麵這個人家大門前已憑空多了許多人,門前掛了喪事中的白布,許多小孩子頭上纏了白包頭,在門外購買東西吃。我還看到大魚缸邊,有人躬身正焚著銀錠,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紙灰飛得很高。
我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真實,就全身拘攣,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板,這個人這時卻不如往天那樣樂觀,顯然也受了一種打擊,有點支持不住了。他作為沒有見到我的樣子,回過臉去。我又看號兵,號兵卻做出一種討人厭煩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真有點厭煩這跛腳的人,隻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沒有做過這種蠢事。
到後我問,才知道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為什麼吞金,同些什麼人有關係,我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無法明白(許多人是這樣死去,活著的人毫不覺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們各人都覺得損失了一種東西,但先前不曾說到,卻到這時才敢把這東西的名字提出。我們先是很憂鬱的說及,說到後來大家都笑了,分手時,我們簡直互相要歡喜到相撲相打了。
為什麼使我們這樣快樂可說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象一個花盆,不是自己分內的東西;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悵,然而當大家討論到許多花盆被一些混賬東西長久占據,凡是花盆終不免被有權勢的獨占,唯有這花盆卻碎到地下,我們自然似乎就得到一點開心了。
可是回轉營裏,我們是很難受的。我們生活破壞無餘了。從此再不會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夢上發癡了。我們的生活,將永遠有了一個看不見的缺口,一處補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實這樣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對於我們有什麼關係?假使人還是好好的活下,開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可言?我們即或駐紮在這裏再久,一個跛腳的號兵。一個班長,這兩個寶貝,還有什麼機會,除了能夠同那兩隻狗認識以外,有何種偉大企圖?
第二天兩人很早的就起來,互相坐在鋪上對麵,沉默無話可說。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闊處去,不再給過去的記憶圍困。各人都要生氣,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脾氣就壞到這樣子。
“為什麼眼睛有點發腫?你這個傻瓜!”
號兵因為我嘲笑他,卻不取反攻姿勢,隻非常可憐的望到我。
我說,“難道人家死了,你還要去做孝子麼?”
他還是那樣,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種良心的雄辯,使我對於他的行為引起注意。
我了解這點,但是卻不放棄我嘲罵他的權利。
“跛子,你真是隻癩蛤蟆,吃蟲蟻,看天上。”
末了他隻輕輕的問我,“二哥,你說,是不是死了的人還會複活?”因為這一句癡話我又數說了他好一頓。
兩人到豆腐鋪時,卻見對麵鋪門極其冷清,門前地下剩餘一些白紙錢。我們的朋友,那個年青老板,人坐在長凳上,用手扶了頭,人家來買豆腐時,就請主顧自己用刀鏟取板上的豆腐。見我們來了,他有了一點點生氣,好像是遮掩自己的傷痕,仍然對我們微笑著。他的笑,說明他還依然有個健康的身體和善良的人格。
“為什麼?頭痛嗎?”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麼?”
“天還不大亮就出門了的。”
“你有了些什麼事情,這樣不快樂?”
“我什麼也不。”
他說了後,忙著為我們去取碗盞,預備盛豆漿給我們吃。
坐在那豆腐鋪子裏望著對麵的鋪子,心中總象十分淒涼,我同號兵坐了一會兒,就離開這個豆腐鋪子,走向一個本地婦人處打牌去了。我們從那裏探聽得這女人所埋葬的地點,在離城兩裏的鰱魚莊上。
不知為什麼我一望到那號兵憂鬱樣子,就使我非常生氣要打他罵他。好像這個人的不歡喜樣子,侮辱我對那小姑娘的傾心一樣。好像他這樣子,簡直是在侮辱我。我實在不願意再同他坐在一個桌上打牌了,就回到連上躺在草墊上睡了。
這夜裏跛子竟沒有回到連上來。他曾告我不想回連上去睡,我以為他一定在那婦人處過夜了,也不覺得希奇。第二天,我還是不願意出門,仍然靜靜的躺在床上。到下午來我的頭有點發燒,全身也象害了病,心中又不甚想吃喝。吃了點薑糖草藥,因為必須蒙頭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濕人醒來時,天已經夜了。
我爬身到大殿後麵去小便,正是雨後放晴,夕陽斜掛屋角,留下一片黃色。天空有一片薄雲,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這個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煙,聽到雞聲同狗聲,軍營中喇叭聲,我想起了我們初來此地那一天發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這個朋友的命運,以及我們生活的種種,很有點悵惘,有點悲哀。有一個疑問的符號隱藏在心上,對於這古怪人生,不知作何解釋,我的思想自然還可以說是單純而不複雜。
我到後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思索。我仍然睡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久時間,隻是把棉被蒙了頭顱,隱隱約約聽到在樓上兵士打牌吵鬧的聲音,迷迷糊糊見過許多人,又象是我們已經開了差,已經上了路,已經到了地。過去的事重複侵入我的記憶,使我看見號兵跌倒時的神氣。醒回時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身邊。把被甩去,才知道燈已熄滅了,隻靠著正殿上的大油燈餘光,照得出有一個人影,坐在我身邊不動。
“瘸子,是你嗎?”
“是我。”
“為什麼這時節才回來?”
他把臉藏在黑暗裏,沒有做聲。我因為睡了許久,出了兩次汗,頭昏昏的,這時候究竟已經是什麼時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問他這是什麼時候。他好像不曾聽到我的話樣子,毫無動靜。
過了一會,他才說,“二哥,真是祖宗有靈,天保佑,放哨的差一點一槍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麼?”
“我哪裏會知道口令!”
“難道已經是十二點過了麼?”
“我不知道。”
“你今晚到些什麼地方去,這時才回來?”
他又不做聲了。我看見放在米桶上兵士們為我預備的一個美孚燈,把燈頭弄得很小,就要他撚一下燈。他先是並不動手,我第二次又請他做這件事。
燈光大了一點,我才望明白這號兵,全身黃泥極其狼狽。臉上正如剛才不久同人毆打過樣子,許多部分都牽掣著顯著受傷的痕跡。我奇異而又驚訝,望到這朋友,不知道如何問他這一天來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事情。我的頭腦這時也實在還是有點糊塗,因為先一時在迷糊中我還夢到他從石獅上滾下地的情形,所以這時還仿佛隻是一個夢。
他輕輕的輕輕的說,“二哥,二哥,那墳不知道被誰挖掘了。”
“誰的墳呢?”
“好像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話,帶著頑固神氣,使我疑心他已經發了狂。
“我說,你說的是什麼人的墳?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你知道?”
“為什麼我不知道?我聽人說那大辮子埋在鰱魚莊,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過一次,還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記得那一條路,那座墳,不知道已經被誰挖了。”
如不是我有點發狂,一定就是我這個朋友發了狂。我明白他所指的墳是誰埋葬在那裏了。我象一個瘋人,跳了起來,“你到過她的墳上麼,你到過她的墳上麼?你存什麼心?你這畜生……”
這朋友卻毫不驚訝,靜靜的幽悄的說,“是的!我到過她的墳上,昨天到過,今天又到過。我不是想做壞事的人,我可以賭咒,天王在上,我並不帶了什麼家夥去。我昨晚上還看到那個土堆,一個上好土饅頭,今天晚上全變了。我可以賭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墳,完全不是原有樣子。不知誰做了這樣事情,不知誰把她從棺木裏掏出,背走了。”
我聽到這個嚇人的報告,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了。但我並不說出口,因為這個人還隻在我的心上一閃,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個疑問,以為是這個女子複活,因為重新生回,所以從棺木中掙紮奔出,這時節或者已經跑回家中同她的爹爹媽媽說話了。我又疑心她的死是假的,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後另外一個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又疑心這事一定在我這個朋友有了錯誤,因為神經錯亂,忘記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並不是在同一地方,所以才會發生這種誤會。我用許多空想去解釋,以為這件事並不完全真實。
後來我問他為什麼要到墳邊去。他很虛怯,以為我疑心這事他一定已經知道,或者至少事後知道這主謀人是誰。他一連發了七種誓言,要求各樣天神作證,分辯他並無劫取女屍的意思。他隻是解釋他並不預先拿有何種鐵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極力分辯他的行為。他把話說完了,望見我非常陰沉,眼睛裏含有一種疑懼神色,如果我當時還不能表示對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發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嚇走了,我計算應當如何安置這個行將瘋狂另一時又必然瘋狂的朋友。我用許多別的話為他解說,且找出許多荒唐故事安慰這個破碎心靈。他的血慢慢的冷靜,一切興奮過去後,就不斷的喃喃的罵著一句野話。他告給我他實在也有過這種設想,因為聽人說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果不過七天,隻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複活。他又告我,第一天他還隻是想象他到了墳邊,聽得到有呼救聲音,便來作一次俠義事,從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為聽人說到這個話,才又過那裏去,預備不必有呼救聲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裏一看墳頭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棺木蓋掀在一旁,一個空棺張著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進棺裏去看了一下,除了幾件衣服以外什麼也不見。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時候做了這事情,這人一定把墳掘開,便把女子的屍身背走了。
他已經不再請天神作他的偽證了。他誠實而又巨細無遺的同我說到過去一切。我聽完了他這些話,找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了。我對於這件事還是不甚相信;我還是在心中打量,以為這事情一定是各人都身在夢中。我以為即或不是完全作夢,到了明天早上,這號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說的話語,因為這種欲望誰也無從禁止,行諸事實仍然不近人情。他因為追悔他的行為,把我殺死滅口也做得出。我這樣想著,不免有所預防,可是,這個人現在軟弱得如一個婦人,他除了懺悔什麼也不能做了。我們有一個問題梗到心上來了,就是我們此後對於這件事如何處置。是不是要去稟告一聲,還是盡那啞謎延長?兩人商量了一會,靠著簡單的理智,認為這發現我們無權利去過問,且等天明到豆腐鋪看看。走了許多夜路的號兵,一隻瘸腿已經十分疲倦了,回來又談了許久,所以到後就睡了。我是大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這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了。在燈影下望著這個殘廢苦悶的臉,肮髒的身,我把燈熄了,坐到這朋友身邊,等候天明。
到豆腐鋪時間已經不早了,卻不見那年青老板開門。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閃。門既向外反鎖,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發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將成為事實,我有點害怕,拉了號兵跑回連上,把這估計告給了那起過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又跑出了許久,回來時,臉色啞白,說他已經探聽了別一個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確是昨天晚上就離開了他的鋪子的。
我們有三天不敢出去,隻坐在草薦上玩骨牌。到後有人在營裏傳說一件新聞,這新聞生著無形的翅翼,即刻就全營皆知了。“商會會長女兒新墳剛埋好就被人挖掘,屍骸不知給誰盜了。”另外一個新聞,卻是“這少女屍骸有人在去墳墓半裏的石峒裏發現,赤光著個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花。”
這個消息加上人類無知的枝節,便離去了猥褻轉成神奇。
我們給這消息愣住了。我們知道我們那個朋友作了一件什麼事情。
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曾到那豆腐鋪去,坐在長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漿,再也不曾見到這個年青誠實的朋友了。至於我那個瘸子同鄉,他現在還是第四十七連的號兵,他還是跛腳,但他從不和人提起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個人的行為,卻使他一生悒鬱寡歡。至於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我有點憂鬱,有點不能同年輕人合伴的脾氣,在軍隊中不大相容,因此來到都市裏,在都市裏又象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那兒跑。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裏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
一九三〇年八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