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他們問我要雞蛋,你下半天送二十個去,好不好?”
三三聽到說雞蛋,打量昨天兩個男人說的笑話都為母親知道了,心裏很不高興,說道:“誰去送他們雞蛋?娘,娘,我說……他們是壞人!”
母親奇怪極了,問:“怎麼是壞人?什麼地方壞?”
三三紅了臉不願答應。母親說:
“三三,你說什麼事?”
遲了許久,三三才說:“他們背地裏要找團總做媒,把我嫁給那個白臉人。”
母親聽到這天真話什麼也不說,笑了好一陣。到後估計三三要跑了,才拉著三三說:“小報應,管事先生他們說笑話,這也生氣嗎?誰敢欺侮你……”
說到後來,三三也被說笑了。
三三後來就告給娘城裏人如何怕狗的話,母親聽後不作聲,好久以後,才說:“三三,你真還象個小丫頭,什麼也不懂。”
第二天,媽媽要三三送雞蛋到寨子裏去,三三不說什麼,隻搖頭。媽媽既然答應了人家,就隻好親自送去。母親走後,三三一個人在碾坊裏玩,玩厭了,又到潭邊去看白鴨,看了一會鴨子,等候母親還不回來,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媽媽吵了架,或者天熱到路上發了痧……心裏老不自在,回到碾坊裏去。
但是過了一會,母親可仍然回來了,回到碾坊一臉的笑,跨著腳如一個男子神氣,坐在小凳上,不住抹額頭上汗水,告給三三如何見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個用粗布做成的軟椅子上去,搖著蕩著象一個搖網,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說到城裏人說的三三為何不念書,城裏女人全念書。又說到……
三三正因為等了母親大半天,十分不高興。如今聽母親說的話,莫名其妙,不願意再聽,所以不讓母親說完就走了。走到外邊站在溪岸旁,望著清清的溪水,記起從前有人告訴她的話,說這水流下去,一直從山裏流一百裏,就流到城裏了。她這時忖想……什麼時候我一定也不讓誰知道,就要流到城裏去,一進城裏就不回來了。但是如當真要流去時,她倒願意那碾坊、那些魚、那些鴨子,以及那一匹花貓,和她在一處流去。同時還有,她很想母親永遠和她在一處,她才能夠安安靜靜的睡覺。
母親看不見三三,站在碾坊門前喊著:
“三三,三三,天氣熱,你臉上曬出油了,不要遠走,快回來!”
三三一麵走回來,一麵就打趣自己,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
下午天氣較熱,倦人極了,躺到屋角竹涼床上的三三,耳中聽著遠處水車陸續的懶懶的聲音,眯著眼睛覷母親頭上的髻子,仿佛一個瘦人的臉。越看越活,朦朦朧朧便睡著了。
她還似乎看到母親包了白帕子,拿著掃帚追趕碾盤,繞屋打著圈兒,就聽到有人在外麵說話,提起她的名字。
隻聽人說:“三三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出來?”
她奇怪這聲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誰的聲音,趕忙走出去,站在門邊打望,才望到又是那個白臉的人,規規矩矩坐在那兒釣魚。過細看了一下,卻看見那個釣竿,原來是團總家管事先生的煙杆,一頭還冒煙。
拿一根煙杆釣魚,倒是極新鮮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經得到了許多魚,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親,忽然管事先生也從那邊走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種情景,天上全是紅霞,媽媽不在家,自己回來原是忘了把雞關到籠子裏,因此趕忙跑回來捉雞的。如今碰到這兩個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臉城裏人,都站立在那石墩子上,輕輕的商量一件事情。這兩人聲音很輕,三三卻聽得出是一件關於不利於自己的行為。因為聽到說這些話,又不能嗾人走開,又不能自己走開,三三就非常著急。覺得自己的臉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樣。
那個管事先生裝作正經人樣子說:“我們是來買雞蛋的,要多少錢把多少錢。”
那個城裏人,也象唱戲小生那麼把手一揚,就說:“你說錯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為人家用金子恐嚇她,所以說:“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你搬你家大塊金子來,到場上去買老鴉蛋罷。”
管事先生於是又說:“你不賣行嗎?別人賣的鳳凰蛋我也不希罕。你舍不得雞蛋為我做人情,你想想,媽媽以後寫庚帖,還少得了管事先生嗎?”
那城裏人於是又說:“向小氣的人要什麼雞蛋,不如算了罷。”
三三生氣似的大聲說:“就算我小氣也行,我把雞蛋喂蝦米,也不賣給人,我們賭咒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你和別人去說金子,恐嚇別人罷。”
可是兩個人還不走,三三心裏就有點著急,很願意來一隻狗向兩個人撲去。正那麼打量著,忽然從家裏就撲出來一條大狗,全身是白色,大聲汪汪的吠著,從自己身邊衝過去,凶凶的撲到兩人身邊去,即刻就把這兩個惡人衝落到水裏去了。
於是溪裏的水起了許多波花,起了許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個光光的頭在水麵,那城裏人則長長的頭發,纏在貼近水麵的柳樹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會兒水麵什麼也沒有了,原來那兩個人在水裏摸了許多魚,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點,把魚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給媽媽,一滑就跌下了。
剛才的事原來是做一個夢。母親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飯,因為聽到三三夢裏說話,才趕出來的。見三三醒了,搖著她問:“三三,三三,你同誰吵鬧?”
三三定了一會兒神,望媽媽笑著,什麼也不說。
媽媽說:“起來看看,我今天為你燜芋頭吃。你去照照鏡子,臉睡得一片紅!”雖然依照母親說的,去照了鏡子,還是一句話不說。人雖早巳清醒,還記得夢裏一切的情景。到後來又想起母親說的同誰吵鬧的話,才反去問母親,究竟聽到吵鬧些什麼話。媽媽自然不注意這些,說聽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問什麼了。
直到吃飯時,媽媽還說到臉上睡得發紅,所以三三就告給老人家先後做了些什麼夢,母親聽來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雞蛋去時,三三也去了,那時是下午,吃過飯後不久,兩人進了團總家的大院子。在東邊偏院裏,看到城裏來的那個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飛的老鷹。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認得那個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要母親過去,自己站在月門邊等候,母親上前去時節,三三又為出主意,要媽媽站在門邊大聲說“送雞蛋的來了”,好讓他知道。母親自然什麼都照三三主意作去,三三聽母親說這句話,說到第三次,才引起那個白白臉龐的城裏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這時是站在月門外邊的。從門罅裏向裏麵窺看,隻見那白臉人站起身來,又坐下去,正象夢裏那種樣子。同時就聽到這個人同母親說話,說起天氣和別的事情。媽媽一麵說話,一麵盡掉過頭來望到三三所在的一邊。白臉人以為她就要走去了,便說: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說話很好。”
媽媽於是坐下了,可是同時那白臉的城裏人也注意到那一麵門邊有一個人等候了,“誰在那裏?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頭,卻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後,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難辦到的,末後就被拉著袖子,牽進小院子來了。
聽到那個人請自己坐下,聽到那個人同母親說那天在溪邊看見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邊,傍近母親身旁,一句話不說,巴不得即刻離開,可是想不出計策可以離開。
坐了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穿白袍戴白帽、裝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還以為是個男子,不敢細細的望。後來聽這女人說話,且看她站在城裏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進那白臉男子口裏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著,捏了好一會,拿一支好像筆的東西,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麼記號,那先生問“多少‘豆’”?就聽她回答說:“‘豆瘦’同昨天一樣。”且因為另外一句話聽到這個人笑,才曉得那是一個女人。這時似乎媽媽那一方麵,也剛剛才明白這是一個女人,且聽到說“多少‘豆’”,以為奇怪,所以兩人互相望望,都抿著嘴笑了起來。
看著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覺得好笑,就不即走開。
那白臉城裏人說:“周小姐,你到這地方來一個朋友也沒有,就同這小姑娘做個朋友罷。她家有個好碾坊,在那邊溪頭,有一個動人的水車,前麵一點還有一個好堰壩,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兒去玩,還可以釣些魚回來。你同她去那邊林子裏玩玩罷,要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這周小姐就笑著過來,拖了三三的手,想帶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著母親,母親卻做樣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邊,兩人即刻就熟了。那看護把關於鄉下的一切,這樣那樣問了她許多。她一麵答著,一麵想問那女人一些事情,卻找不出一句可問的話,隻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頂白帽子發笑。覺得好奇怪,怎麼頂在頭上不怕掉下來。
過後聽母親在那邊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還應當同看護告別,還應當說些什麼話,隻說“媽媽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個人忙忙的跑回母親身邊,同母親走了。
母女兩人回到路上走過了一個竹林,竹林裏恰正當晚霞的返照,滿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個空籃子戴在頭上,扮作釣魚翁的樣子,同時想起團總家養病服侍病人那個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媽媽說:
“娘,你看那個女人好不好?”
母親說:“你說的是哪一個女人?”
三三好像以為這答複是母親故意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因此稍稍有點不高興,向前走去。
媽媽在後麵說:“三三,你說誰?”
三三就說:“我說誰,我問你先前那個女子,你還問我!”
“我怎麼知道你是說誰?你說那姑娘,臉龐紅紅白白的,是說她嗎?”
三三才停著了腳,等著她的媽。且想起自己無道理處,悄悄的笑了。母親趕上了三三,推著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長得好體麵,你說是不是?”
三三本來就覺得這人長得體麵,聽到媽媽先說,所以就故意說:“體麵什麼?人高得象一條菜瓜,也算體麵!”
“人家是讀過書來的,你沒看過她會寫字嗎?”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幹娘罷。她讀過書,娘,你近來隻歡喜讀書的。”
“嗨,你瞧你!我說讀書好,你就生氣。可是……你難道不歡喜讀書的嗎?”
“男人讀書還好,女人讀書討厭咧。”
“你以為她討厭,那我們以後討厭她得了。”
“不,幹嗎說‘討厭她得了’?你並不討厭她!”
“那你一人討厭她好了。”
“我也不討厭她!”
“那是誰該討厭她?三三,你說。”
“我說,誰也不該討厭她。”
母親想著這個話就笑,三三想著也笑了。
三三於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為黃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頓在前麵楓樹下了,還要母親也陪她坐一會,送那片雲過去再走。母親自然不會不答應的。兩人坐在那石條子上,三三把頭上的竹籃兒取下後,用手整理發辮,就又想起那個男人一樣短短頭發的女人。母親說:“三三,你用圍裙揩揩臉,臉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沒聽到媽媽的話,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為什麼有許多人的臉,白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覺又把這個話同母親說了,母親就說,這是他們稱呼做“城裏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臉也總是很白的。
三三說:“那不好看。”母親也說“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說:“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親因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穩風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隻貌作留神的聽著,讓三三自己去作結論。
三三的結論就隻是故意不同母親意見一致,可是母親若不說話時,自己就不須結論,也閉了口,不再作聲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從大寨裏挑穀子來碾坊,挑穀子的男人走後,留下一個女人在旁邊照料一切。這女人歡喜說白話,且不久才從六十裏外一個寨上吃喜酒回來,有一肚子的故事,許多鄉村消息,得和一個人說說才舒服,所以就拿來與碾坊母女兩人說。母親因為自己有一個女兒,有些好奇的理由,專歡喜問人家到什麼地方吃喜酒,看見些什麼體麵姑娘,看到些什麼好嫁妝。她還明白,照例三三也願意聽這些故事。所以就問那個人,問了這樣又問那樣,要那人一五一十說出來。
三三卻靜靜的坐在一旁,用耳朵聽著,一句話不說。有時說的話那女人以為不是女孩子應當聽的,聲音較低時,三三就裝作毫不注意的神氣,用繩子結連環玩,實際上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因為聽到些怪話,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卻扭過頭去悄悄的笑,不讓那個長舌婦人注意。
到後那兩個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說到團總家中的來客,且說及那個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婦人說她聽入說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錢雇來的,雇來照料那個先生,好幾兩銀子一天。但她卻又以為這話不十分可靠,以為這人一定就是城裏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媽媽意見卻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為那白袍女人,決不是少奶奶。
那婦人就說:“楊氏,你怎麼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媽說:“怎麼會是少奶奶?”
那人說:“你告訴我些道理。”
三三的媽說:“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說不出。”
那人說:“你又看不見,你怎麼會知道?”
三三的媽說:“我怎麼看不見……”
兩人爭著不能解決,又都不能把理由說得完全一點,尤其是三三的母親,又忘記說是聽到過那一位喊叫過周小姐的話,用來作證據。三三卻記起許多話,隻是不高興同那個婦人說。所以三三就用別種方法打。亂兩人不能說清楚的問題。三三說:“娘,莫爭這些閑事情,幫我洗頭罷,我去熱水。”
到後那婦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熱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麵解散頭發,一麵帶著抱怨神氣向她娘說:
“娘,你真奇怪,歡喜同那老婆子說空話。”
“我說了些什麼空話?”
“人家媳婦不媳婦,管你什麼事!”
……
母親想起什麼事來了,抿著口癡了半天,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過幾天,那個白帽白袍的女人,卻同寨子裏一個小女孩子到碾坊來玩了。玩了大半天,說了許多話,媽媽因為第一次有這麼一個稀客,所以走出走進,隻想殺一隻肥母雞留客吃飯,但是又不敢開口,所以十分為難。
三三卻把客人帶到溪下遊一點有水車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陣,在水邊摘了許多金針花,回來時又取了釣竿,搬個矮腳凳子,到溪邊去陪白帽子女人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