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裏的魚好像也知道湊趣,那女人一根釣竿,一會兒就得了四隻大鯽魚,使她十分歡喜。到後應當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魚回去,母親可不答應,一定要她拿去。並且因為白帽子女人說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來的那個小女孩代為拿著。

再過幾天,那白臉人同管事先生,也來釣了一次魚,又拿了許多禮物回去。

再過幾天,那病人卻同女人在一塊兒來了,來時送了一些用瓶子裝的糖,還送了些別的東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腳。因為不敢留這兩個人吃飯,所以到臨走時,三三母親還捉了兩隻活雞,一定要他們帶回去,兩人都說留到這裏生蛋,用不著捉去,還不行。到後說等下一次來再殺雞,那兩隻雞才被開釋放下了。

自從兩個客人到來後,碾坊裏有點不同過去的樣子,母女兩人說話,提到“城裏”的事情,就漸漸多了。城裏是什麼樣子,城裏有些什麼好處,兩人本來全不知道。兩人隻從那個白臉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氣,以及平常從鄉下聽來的種種,作為想象的根據,摹擬到城裏的一切景況,都以為城裏是那麼一種樣子:有一座極大的用石頭壘就的城,這城裏就豎了許多好房子。每一棟好房子裏麵都住了一個老爺同一群少爺。每一個人家都有許多成天穿了花綢衣服的女人,裝扮得同新娘子一樣,坐在家中房裏什麼事也不必作。每一個人家,房子裏一定還有許多跟班同丫頭,跟班的坐在大門前接客人的名片,丫頭便為老爺剝蓮心,去燕窩毛。城裏一定有很多條大街,街上全是車馬。城裏有洋人,腳杆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城裏還有大衙門,許多官部如“包龍圖”一樣,威風凜凜,一天審案到夜,夜了還得點了燈審案。雖有一個包大人,壞人還是數不清。城裏還有好些鋪子,賣的是各樣希奇古怪的東西。城裏一定還有許多大廟小廟,成天有人唱戲,成天也有人看戲。看戲的全是坐在一條板凳上,一麵看戲一麵剝黑瓜子;壞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門口有好些屠戶,都長得胖敦敦的。城門口還坐有個王鐵嘴,專門為人算命打卦。

這些情形自然都是實在的。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個故事一樣動人,保留在母女兩人心上,卻永遠不使兩人痛苦。她們在自己習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後來可說是更好了。

但是,從另外一些記憶上,三三的媽媽卻另外還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幾回同三三說話到城裏時,卻忽然又住了口不說下去。三三詢問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就笑著,仿佛意思就隻是想笑一會兒,什麼別的意思也沒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親笑中有原因,但總沒有方法知道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麼。或者是媽媽預備要搬進城裏,或者是作夢到過城裏,或者是因為三三長大了,背影子已象一個新娘子了,媽媽驚訝著,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兒的事可多著呐。三三自己也常常發笑,且不讓母親知道那個理由。每次到溪邊玩,聽母親喊“三三你回來罷”,三三一麵走,一麵總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不回來了。”為什麼說不回來,不回來又到什麼地方去落腳,三三並不曾認真打量過。

有時候兩人都說到前一晚上夢中去過的城裏,看到大衙門大廟的情形,三三總以為母親到的是一個城裏,她自己所到又是一個城裏。城裏自然有許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樣,這個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裏一定比母親那個還遠一點,因為母親凡是夢到城裏時,總以為比團總本鄉堡子差不多,隻不過大了一點,卻並不很大。三三因為聽到那白帽子女人說過,一個城裏看護至少就有兩百,所以她夢到的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裏。

媽媽每次進寨子送雞蛋去,總說他們問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卻怪母親不為她梳頭。但有時頭上辮子很好,卻又說應當換幹淨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卻常常臨時又忽然不願意去了。母親自然不強著三三的。但有幾次母親有點不高興了,三三先說不去,到後又去;去到那裏,兩人卻都很快樂。

人雖不去大寨,等待媽媽回來時,三三總願意聽聽說到那一麵的事情。母親一麵說,一麵注意三三的眼睛,這老人家懂得到一點三三心事。她自己以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時話說得也稍多了一點,譬如關於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臉男子那一類事,母親說時總十分溫柔,同時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樣十分溫柔。於是,這母親,忽然又想到了遠遠的什麼一件事,不再說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媽媽說話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裏人有次又過碾坊來了,來時三三已出到外邊往下溪水車邊采金針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時,望見母親同那個人商量什麼似的在那裏談話,一見到三三,就笑著什麼也不說。三三望望母親的臉,從母親臉上顏色,她看出象有些什麼事情,很有點湊巧。

那人一見三三就說:“三三,我問你,怎麼不到堡子裏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望自己手上那一把黃花,頭也不抬說:“誰也不等我。”

“你的朋友等你。”

“沒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個人!”

“你說有就有罷。”

“你今年幾歲,是不是屬龍的?”

三三對這個談活覺得有點古怪,就對媽媽看著,不即作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媽媽還剛剛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對不對?”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著,我又不希罕你為我拜壽。但因為聽說是媽媽告的,三三就奇怪,為什麼母親同別人談這些話。她就對母親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著她不該同人說起這些;本來折的花應送給母親,也不高興了,就把花放在休息著的碾盤旁,跑出到溪邊,拾石子打飄飄梭去了。

不到一會兒,聽到母親送那人出來了,三三趕忙用背對著大路,裝著眺望溪對岸那一邊牛打架的樣子,好讓他們走去。那人見三三在水邊,卻停頓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幾聲,三三還故意不理會,才又聽到那人笑著走了。

到了晚上,母親因為見三三不大說話,和平時完全不同了,母親說:“三三,怎麼,是不是生誰的氣?”

三三口上輕輕的說“沒有”,心裏卻想哭一會兒。

過兩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親講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裏去玩,再也不提醒母親送雞蛋給人了。同時母親那一麵,似乎也因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裏的什麼,不說是應當送雞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過著,許多人家田裏的新稻,因為好的日頭同恰當的雨水,長出的禾穗全垂了頭。有些人家的新穀已上了倉,有些人家摘著早熟的禾穗,舂出新米各處送人嚐新了。

因為寨子裏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來接母女兩人過去陪新娘子。母親正新給三三縫了一件蔥綠布圍裙,要三三去住兩天。三三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說不去,所以母女兩人就帶了些禮物到寨子裏來了。到了那個嫁女的家裏,按照一鄉的風氣,在女人未出閣以前,有展覽妝奩的習慣,一寨子的女人都可來看,就見到了那個白帽子的女人。她因為在鄉下除了照料病人就無什麼事情可作,所以一個月來在鄉下就成天同鄉下女人玩玩,如今隨同別的女人來看嫁妝,碰到了三三母女兩人。

一見麵,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裏人的規矩,怪三三母親,問為什麼多久不到總爺家裏來看他們;又問三三,為什麼忘了她。這母女兩人自然什麼也不好說,隻按照一個鄉下人的方法,望到略顯得黃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著。後來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給三三媽媽,說病人的病還不怎麼好,城裏醫生來了一次,以為秋天還要換換地方,預備八月裏回城去,再要到一個頂遠的有海的地方去養息。因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兩人,和那個小小碾坊。

這白帽子女人又說,曾托過人帶信要她們來玩的,不知為什麼她們不來。又說,她很想再來碾坊那小潭邊釣魚,可是因為天氣熱了一點,不好出門。

這白帽子女人,看見三三的新圍裙,裙上還扣了朵小花,式樣秀美,充滿了一種天真的嫵媚,就說:

“三三,你這個圍腰真美,媽媽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卻因為這女人一個月以來臉曬紅多了,就隻望著這個人的紅臉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種純樸的友誼。

母親說:“我們鄉下人,要什麼講究東西,隻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為母親的話不大實在,三三就輕輕的接下去說:“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女人聽到這個話,向母女笑著,“老太太你真有福氣,做你女兒的也真有福氣。”

“這算福氣嗎?我們鄉下人,哪裏比得城裏人好。”

因為有兩個人正抬了一盒禮物過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麼時,白帽子女人望著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這家還多。”

母親也望那一方說:“我們是窮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這些話三三都聽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禮,還不即過來。

說了一陣話,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兩人進寨子裏去看看病人,母親見三三神氣有點不高興,同時且想起是空手,鄉下人照例不好意思空手進入家大門,所以就答應過兩天再去。

又過了幾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為談及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臉,一到鄉下就曬紅了許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應人家的話了,所以媽媽問三三,什麼時候高興去寨子裏看“城裏人”。三三先是說不高興,到後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麼要緊,就答應母親,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麼時候,那麼,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為記起那白帽子女人說的話,很想來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親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來,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親卻因為想到前次送那兩隻雞,客答應了下次來吃,所以還預備早早的回來,好殺雞款客。

一早上,母女兩人就提了一籃雞蛋,向大寨走去。過橋,過竹林,過小小山坡,道旁露水還濕濕的。金鈴子象敲鍾一樣,叮叮的從草裏發出聲音來,喜鵲喳喳的叫著從頭上飛過去。母親走在三三的後麵,看到三三苗條如一根筍子,拿著棍兒一麵走一麵打道旁的草,記起從前團總家管事先生問過她的話,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不想到幾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說及的話,就覺得這些從三三日益長大快要發生的事情,不知還有許多。

她零零碎碎就記起一些屬於別人的印象來了……一頂鳳冠,用珠子穿好的,擱到誰的頭上?二十抬賀禮,金鎖金魚,這是誰……床上撒滿了花,同百果、蓮子、棗子,這是誰……這是誰……那三三是不是城裏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竄,這夢還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為聽媽媽口上連作呸呸,三三才回過頭來:“娘,你怎麼,想些什麼,差點兒把雞蛋籃子也摔了。你想些什麼?”

“我想我老了,不能進城去看世界了。”

“你難道歡喜進城嗎?”

“你將來一定是要到城裏去的!”

“怎麼一定?我偏不上城裏去!”

“那自然好極了。”

兩人又走著,三三忽然又說:“娘,娘,為什麼你說我要到城裏去?你怎麼個想起這事情?”

母親忙分辯說:“你不去城裏,我也不去城裏。城裏天生是為城裏人預備的;我們自然有我們的碾坊,不會離開的。”

不到一會兒,就望到大寨子那門樓了,門前有許多大榆樹和梧桐,兩人進了寨門向南走,快要走到時,就望見榆樹下麵,有許多人站立,好像在看熱鬧,其中還有些人,忙手忙腳的搬移一些東西,看情形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來了遠客,或者還有別的原因。母女兩人也不什麼出奇,依然慢慢的走過去。三三一麵走一麵說:“莫非是衙門的委員來了?娘,我在這裏等你,你先過去看看罷。”母親隨隨便便答應著,心裏覺得有點蹊蹺,就把籃子放下,要三三等著,自己趕上前去了。

這時恰巧有個婦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預備回家,看見三三了,就問:“三三,怎麼你這樣早,有些什麼事?”但同時卻看到了三三籃裏的雞蛋了,“三三,你送誰的禮呢?”

三三說:“隨便帶來的。”因為不想同這人說別的話,於是低下頭去,用手盤弄那個盤雲的蔥綠圍腰扣子。

那婦人又說:“你媽呢?”

三三還是低著頭用手向南方指著,“過那邊去了。”

那女人說:“那邊死了人。”

“是誰死了?”

“就是上個月從城中搬來養病的少爺。隻說是病,前一些日子還常常出外麵玩,誰知忽然翻病就死了。”

三三聽到這個,心裏一跳,心想:“難道是真話嗎?”

這時節,母親從那邊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來,心門口咚咚跳著,臉兒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麼話也不說,拉著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語的說:“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會死!”

但三三卻立定了,問:“娘,那白臉先生死了嗎?”

“都說是死了的。”

“我們難道就回去嗎?”

母親想想,“真的,難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兩人又商量了一下,還是過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三三且想見見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進大門邊,望見許多人站在那裏,大門卻敞敞的開著,兩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們是來送禮的,不敢進去,在那裏就聽許多人說到這個病人的一切,說到那個白帽子女人,稱呼她為病人的媳婦,又說到別的。都顯然證明這些人並不和這兩個城裏人熟識。

三三臉白白的拉著媽媽的衣角,低聲的說:“娘,走。”兩人於是就走了。

到了碾坊,因為有人挑了穀子來在等著碾米,母親提著蛋籃子進去了,三三站立溪邊,眼望一泓碧流,心裏好像掉了什麼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不出。

母親想起三三了,在裏麵喊著三三的名字,三三說:“娘,我在看蝦米呢。”

“來把雞蛋放到壇子裏去,蝦米在溪裏可以成天看!”因為母親那麼說著,三三隻好進去了。水閘門的閘板已提起,磨盤正開始在轉動,母親各處找尋油瓶,為碾盤軸木加油,三三知道那個油瓶掛在門背後,卻不做聲,盡母親亂亂的各處去找。三三望著那籃子,就蹲到地下去數籃裏的雞蛋,數了半天,後來碾米的人,問為什麼那麼早拿雞蛋往別處去,送誰,三三好像不曾聽到這個話,站起身來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寫成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