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漢口那把手槍就送給你,要他為你收著,從此有什麼被人欺侮的事,都要這個小英雄去替你報仇好了。”
六弟說得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說,假若有一把手槍,將來我討厭什麼人時,要你為我去打死他們,敢不敢去動手。他望了我笑著,略略有點害羞,毅然的說“敢”。我很相信他的話,他那態度是誠懇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著這樣一個鑣客喔!因為始終我就沒有一個仇人值得去打一槍。有些人見我十分沉靜,不大談長道短,間或在別的事上造我一點謠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識的狗叫了一陣的樣子,原因是我不大理會他們,若是稍稍給他們一點好處,也就不至於吃驚受嚇了。又有些自己以為讀了很多書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於女人都不歡喜我,其實就是我把逗女人高興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點,若我覺得是一種仇恨,那報仇的方法,倒還得另外打算,更用不著鑣客的手槍了。
不過我身邊有了那麼一個勇敢如小獅子的夥伴,我一定從此也要強幹一點,這是我頂得意的。我的氣質即或不能許我行為強梁,我的想象卻一定因為身邊的小伴,可以野蠻放肆一點。他的氣概給了我一種氣力,這氣力是永遠還能存在而不容易消滅的。
那天我們看的電影是《神童傳》,說一個孤兒如何奮鬥成就一生事業。
第二天,六弟就動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飛機去,我們送他到飛機場,六弟見我那種高興的神氣,不好意思說什麼掃興的話批評到小兵,他當到小兵告我,若是覺得不能帶他過日子時,就送到南京師部辦事處去,因為那邊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堅決冷靜的樣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說:
“我等到你後來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軍官身份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過幾個月看看罷。”
我糾正他的前麵一句話大聲的說:“過幾年。”
六弟忙說:“好,過幾年,一件事你能過幾年不變,我自然也高興極了。”
時間已到,六弟坐到飛機客座裏去,不一會這飛機就開走了,我們待飛機完全不見時方回家來。回來時我總記到六弟那種與我意見截然相反的神氣,覺得非常不平,以為六弟真是一個軍人,看事情都簡單得怕人,自信成見極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頑固得很。我因為六弟說的話放在心上,便覺得更想耐煩來整頓我這個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實來打破六弟的成見,我以為三年後暑假帶這小兵回鄉時,將讓一切人為我處理這小孩子的成績驚訝不已。
六弟走後我們預定的新生活便開始了,看看小兵的樣子,許多地方聰明處還超過了我的估計,讀書寫字都極其高興。過了四天,數學教員也找到了,教數學的還是一個大學教授!這大教授一到我處,見到這小兵正在讀書,他就十分滿意,他說,“這小朋友我很愛他,真是一個笑話。”我說:“那就妙極了,他正在預備考××中學,你大教授權且來盡義務充一個小學教員,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數罷。”這大教授當時毫不遲疑就答應了。
許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個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來到我住處玩的,總到亭子間小朋友處去談談。同了他玩過一點鍾的,無一人不覺得他可愛,無一人不覺得這小子將來成就會超過自己。我的朋友音樂家××,就主張這小朋友學提琴,他願意每天從公共租界極北跑來教他。我的朋友詩人××,又覺得這小孩應當成一個詩人。還有一個工程學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見卻勸我送小孩子到一個極嚴格的中學校去,將來卒業若升入北洋大學時,則他願意幫助他三年學費。還有一個律師,一個很風趣的人,他說:“為了你將來所有作品版稅問題,你得讓他成一個有名的律師,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願意這小朋友成為自己的同誌,且因這個緣故,他們各個還向我解釋過許多理由。為什麼我的熟人都那麼歡喜這小兵,當時我還不大明白,現在才清楚,那全是這小兵有一個迷人的外表。這小兵,確實是太體麵一點了。我的自信,我的夢,也就全是為那個外表所騙而成的!
這小兵進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預料的還順利一點,我看到我的計劃,在別人方麵的成功,感到十分快樂。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驚,目前卻不將消息告給六弟。為這小兵讀書的原因,本來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漸漸找出秩序來了。我對於生活本來沒有趣味,為了他的進步,我象做父親的人在佳子弟麵前,也覺得生活還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間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飯時就一同往隔壁一個外國婦人開的俄菜館吃牛肉湯同牛排。清早上有時到××花園去玩,有時就在馬路沿走走。晚上飯後應當休息一會兒時節,不是我為他說西北綏遠包頭的故事,就是說東北的故事。有時由他說,則他可以告我近年來隨同六弟到各處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種誠實動人的湘西人土話,說到六弟的膽量。說到六弟的馬。說到在什麼河邊灘上用盒子槍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後麵,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滿河的紅光。又說到在什麼洞裏,搜索殘匪,用煙子薰洞,結果得到每隻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隻,這鼠皮近來還留在參謀家裏。又說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個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隨意搶劫本鄉人。凡事由於這小兵說來,摻入他自己的觀念,仿佛在這些故事的重述上,見到一個小小的靈魂,放著一種奇異的光,我在這類情形中,照例總是沉默到一種幽杳的思考裏,什麼話也沒有可說。因這小朋友觀念、感想、興味的對照,我才覺得我已經象一個老人,再不能同他一個樣子了。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憂鬱,我在他這種年齡上時,卻除了逃學胡鬧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擲骰子賭博以外,什麼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後我便和他取了同樣的步驟,在軍隊裏做小兵,極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蕩的積習,使我在作書記時,隻有一件單汗衣,因為自己一洗以後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樓吃飯時還沒有幹,不好意思赤膊到樓下去同副官們吃飯,我就餓過一頓飯。如今這小兵,卻儼然用不著人照料也能夠站起來成一個人,因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過去,以及為過去積習影響到的現在,我不免感覺到十分難過。
日子從容的過去,一會兒就有了一個月,小兵同我住在一處,一切都習慣了,有時我沒有出門,要他到什麼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時數學教員不能來,他就自己到先生那裏去。時間一久,有些性質在我先時看來,認為是太粗魯了一點的,到後也都沒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長沙來的一個信,信上說著:
……二哥,你的計劃成功了沒有?你的興味還如先前那樣濃厚沒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覺得失敗了。我同你說到過的,“幾個月”你會覺得厭煩,你卻說“幾年”也不厭煩,我知道你這是一句激出的話,你從我的冷靜裏,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終其事,你樣子是非常生氣的。可是你到這時一定意見稍稍不同了。我說這個時,我知道,你為了驕傲,為了故意否認我的見解,你將仍然能夠很耐煩的管教我們的小兵,你一定不願意你做的事失敗。但是,明明白白這對你卻是很苦的,如今已經快到兩個月了,你實在已經夠受了,當初小孩子的劣點以及不適宜於讀書的根性,倘若當初是因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諒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漸漸的討厭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煩自己,你莫同我爭執,莫因擁護你那做詩人的見解,在失敗以後還不願意認賬。我知道你的脾氣,因為我們為這件事討論過一陣,所以你這時還不願意把小兵送回來,也不告我關於你們的近狀。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這小子身上創造一種人格,你以為由於你的照料,由於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個好人。但是這是一種誇大的夢,永遠無從實現的。你可以影響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從你,這個我並不否認的。但你並不能使那個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處,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極不相宜。我這時說這個話也許仍然還早了一點,可是我比你懂那個小兵,他跟了我兩年,我知道他是什麼材料。他最好還是回來,明年我當送他到軍官預備學校去,這小子頂好的氣運,就是在軍隊中受一種最嚴格的訓練,他才有用處,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為我說的話近於武斷,我其實毫無偏見。現在有個同事王營長到南京來,他一定還得到上海來看看你,你莫反對我這誠實的提議,還是把小兵交給那個王同事帶回去。兩個月來我知道你為他用了很多的錢,這是小事,最使我難過的,還是你在這個小兵身上,關於精神方麵損失得很多,將來出了什麼事,一定更有給你煩惱處。
……你覺得自信並不因這一次事情的失敗而減去,我同你說一句笑話,你還是想法子結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結婚後,有了小孩,半歲左右就送給你,由你來教養培植。我很相信你對小孩教育的認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聰敏,但一個有了民族積習稍長一點的孩子,同你在一塊,會發生許多糾紛!
……
六弟的信還是那麼軍人氣度,總以為我是失敗了,而在鬥氣情形下勉強同他的小兵過日子的。尤其他說到那個“民族積習”,使我很覺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還想若果姓王的過兩天來找尋我的,我將不會見他。
過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個朋友家中去,看從法國寄回來的雕刻照片,返身時,二房東說有一個軍官找我,坐了一會留下一個字條就走了。看那個字條,才知道來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隻說同事王營長,如今才知道六弟這個同事,卻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學。我同他在本鄉軍士技術班做學生時,兩個人成天皆從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預備到學校去練習撐篙跳,我們兩個人年紀都極小,每天穿灰衣著草鞋扛了兩根竹子在街上亂撞,出城時,守城兵總開玩笑叫我們小猴子,故意攔阻說是小孩子不許扛竹子進出,恐怕戳壞他人的眼睛。這王軍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橫到城門邊,大聲的嚷著說是守城兵搶了他的撐篙跳的杆兒。想不到這人如今居然做營長了。
為了我還想去看看我這個同學,追問他撐篙跳進步了多少,還想問他,是不是還用得著一根腰帶捆著身上,到沙裏去翻筋鬥。一麵我還想帶了小兵給他看看,等他回去見到六弟時,使六弟無話可說,故當天晚上,我們在大中華飯店就見麵了。
見到後一談,我們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軍官說:
“二爺,你那個本領如今倒精細許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長的竹子,縮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紙上畫,真虧你!”
我說:“你那一根呢?”
他說,“我的嗎?也縮短了,可是縮短成兩尺長的一枝笛子。我近來倒很會吹笛子。”
我明白他說的意思,因為這人臉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煙了。我笑著裝作不甚明白的神氣,“吹笛子倒不壞,我們小時都隻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發不成聲音來。”
軍官以為我愚,領會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麼東西,就極其好笑。“不要說笛子罷,吹上了癮真是討厭的事!”
我說:“你難道會吃煙了嗎?”
“這算奇怪的事嗎?這有什麼會不會?這個比我們倆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過這些事倒是讓人一著較好,所以我還在可有可無之間,好像唱戲的客串,算不得腳色。”
“那麼,我們那一班學撐篙跳的同學,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著這一手的,不過習慣實在不大好,許多拿筆的也拿‘槍’,無從編遣。”
說到這裏,我們記起了那個小兵了,他正站在窗邊望街,王軍官說:
“小鬼頭,你樣子真全變了,你參謀怕你在上海搗亂,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還想做軍官?”
小兵說,“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這麼一點日子,就學斯文得沒有用處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麵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個小館子,要三多請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許多錢。他想買靴子,你引他買去,可不要買象巡捕穿的。”
小兵聽到王軍官說的笑話,且說要他引帶副兵三多到外麵去玩,望著我隻是笑,不好作什麼回答。
王軍官又說:“你不願意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現在到大學堂教書,還高興同我玩,你以為你就是學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嗎?”
小兵見王軍官好像生了氣,故意拿話窘著他,不會如何分辯,臉上顯得緋紅。王軍官便一手把他揪過去,“小鬼頭,你穿得這樣體麵,人又這樣標致,同我回去,我為你做媒討老婆,不要讀書了罷。”
小兵益覺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點怕,望著我想我幫幫他的忙,且聽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樣做去:
我見到我這個老同學爽利單純,不好意思不讓他陪勤務兵出去玩,我就說:“你熟習不熟習買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約又明白我不許他出去,又記到我告過他不許說謊,所以到後才說:“我知道。”
王軍官說:“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們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為他的軍服就辱沒了你的身份。你的樣子倒象學生。你的心可不是學生。你莫以為我的勤務兵像貌蠢笨,將軍多象豬。三多是有將軍的分的。你們就去罷,我同你二先生還要在這裏談話,回頭三多請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請我喝酒……”
王軍官接著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當我們來時到房中拿過煙茶後,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門外邊,細聽我們的談話,這時聽到營長一叫,即刻就進來了。
這副兵真象一個將軍,年紀似乎還不到十六歲,全身就結實得如成人,身體雖壯實卻又非常矮短,穿的軍服實在小了一點,皮帶一束因此全身繃得緊緊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體便仿佛永遠在那裏作戰,在一種緊張情形中支持,隨時隨處身上的肉都會溢出來,衣服也會因彈性而飛去。這副兵樣子雖癡,性情卻十分好,他把話都聽過了,一進來就笑嘻嘻的望著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