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景——新十日談之序曲(2 / 3)

“這女孩子值得用龍朱的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龍朱的詩歌裝飾她的人格。”他想到這裏時,覺得有點慚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聲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搖籃,所以這女孩才在半醒後重複入夢。歌聲停止後,她也就驚醒了。

他見到女孩子醒來時,就裝作自己還在睡眠,閉了眼睛。女孩從日頭落下時睡到現在,精神已完全恢複過來,看男孩還依靠石牆睡著,擔心石頭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後,傍了男子靠著。記起睡時滿天的紅霞,望到頭上的新月,便輕輕的唱著,如母親唱給小寶寶聽的催眠歌。

睡時用明霞作被,

醒來用月兒點燈。

寨主獨生子哧的笑了。

“……”

“……。”

四隻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人安置一個微笑在嘴角上,微笑裏卻寫著白日兩個人的一切行為,兩人似乎皆略略為先前一時那點回憶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個緊緊的擠了一下,重新交換了一個微笑,兩人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月光那麼蒼白,於是齊向天上所懸的半規新月望去。

遠遠的有一派角聲與鑼鼓聲,為田戶巫師禳土酬神所在處,兩人追尋這快樂聲音的方向,於是向山下遠處望去。遠處有一條河。

“沒有船舶不能過那條河,沒有愛情如何過這一生?”

“我不會在那條小河裏沉溺,我隻會在你這小口上沉溺。”

兩人意思仍然寫在一種微笑裏,用的是那麼曖昧神秘的符號,卻使對麵一個從這微笑裏明明白白。毫不含糊,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婉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

女孩子說到她夢裏所聽到的歌聲,以及自己所唱的歌,還以為他們兩人皆在夢裏。經小寨主把剛才的情形說明白時,兩人笑了許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長長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複過來,故她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活潑,如一尾魚在急流清溪裏。

女孩子隻想說話,全是說那些遠無邊際的。與夢無異的,年青情人在狂熱中所能說的糊塗話蠢話。

小寨主說:

“不要說話。讓我好在所有的言語裏,找尋讚關你眉毛頭發美麗處的言語!”

“說話呢,是不是就妨礙了你的諂諛?一個有天分的人,就是陷諛也顯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說話的。你不說話時象……”

“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

“我以為你不說話就象何仙姑的親姐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兩個姐姐還稍呆笨一點。因為得呆笨一點,我的言語詞彙裏。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貴處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說過,你也希望你那隻獵狗敏捷一點。”

“我希望它靈活敏捷一點,為的是在山上找尋你比較方便,為我帶信給你時也比較妥當一點。”

“希望我笨一點,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樣,好讓你嗾使那隻獵狗咬我時,不至於使我逃脫?”

“好的音樂常常是複音,你不妨再說一句。”

“我記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過。”

“羚羊稍笨一點,我的獵狗才可以趕上它,把它捉回來送你。你稍笨一點,我才有相當的話頌揚你!”

“你口中體麵話夠多了。你說說你那些感覺給我聽聽,說謊若比真實更美麗,我願意聽你的謊話。”

“你占領我心上的空間,如同黑夜占領地麵一樣。”

“月亮起來時,黑暗不是就隻占領地麵空間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嗎?”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給你的應當也是黑暗了。”

“你給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種眩目的光明,如日頭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塗。你使我卑陋。”

“其實你是透明的,從你選擇諂諛時,證明你的心現在還是透明的。”

“清水裏不能養魚,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積存辭藻。”

“江中的水永遠流不完,心中的話永遠說不完;不要說了。一張口不完全是說話用的!”

兩人為嘴唇找尋了另外一種用處,沉默了一會。兩顆心同一的眺躍,望著做夢一般月下的長嶺,大河,寨堡,田坪。蘆管聲音似乎為月光所濕,音調更低鬱沉重了一點。寨中的角樓,第二次擂了轉更鼓,女孩子聽到時,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顆年青聰慧的頭顱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數,向小寨主搖搖頭,無可奈何低低的歎了一聲氣,把兩隻手舉起,跪在小寨主麵前來梳理頭上散亂了的發辮,意思想站起來,預備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許她站起身來。

“多少螢火蟲還知道打了小小火炬遊玩,你忙些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寶貝應當收藏在寶庫裏,你應當收藏在愛你的那個人家裏。”

“美的都用不著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畜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

“獅子應當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頓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會答應我這件事,因為他愛我。”

“因為我爸爸也愛我,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把我照××人規矩來處置。若我被繩子縛了沉到地眼裏去時,那地方接連四十八根籮筐繩子還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來看你,活著做夢也不能辨別方向。”

女孩子是不會說謊的,××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隻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若違反了這種規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裏,或者拋到地窟窿裏。習俗的來源極古,過去一個時節,應當同別的種族一樣,有認處女為一種有邪氣的東西,地方酋長既較開明,巫師又因為多在節欲生活中生活,故執行初夜權的義務,就轉為第一個男子的戀愛。第一個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貞潔,就不能夠永遠得到她的愛情。若第一個男子娶了這女人,似乎對於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曆史中漸次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習俗保持了古代規矩下來,由於××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個戀人身上,也從不作那長遠的夢。“好花不能長在,明月不能長圓,星子也不能永遠放光,”××人歌唱戀愛,因此也多憂鬱感傷氣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時感到“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兩人悄悄逃走的。也有兩人攜了手沉默無語,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麵張著大嘴,死去了萬年的火山孔穴裏去的。再不然,冒險的結了婚,到後被查出來時,就應當施行把女的向地獄裏拋去那個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