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五老爺待人可好?”
“城裏四老爺也來了,還說明天要來山上打兔子……”貴生想起四爺先前說的一番話,咕咕的笑將起來。
金鳳不知什麼好笑,問貴生:“四爺是個什麼樣人物?”
“一個大軍官,聽說做過軍長、司令官。一生就是歡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錢的總是這樣過日子,做官的和開鋪子的都一樣。我們浦市源昌老板,十個大木簰從洪江放到桃源縣,一個夜裏這些木簰就完了。”
貴生知道這是個老故事,所以說:“都是女人。”
金鳳臉緋紅,向貴生瞅著,表示抗議:“怎麼,都是女人!你見過多少女人!世界上女人也有好有壞,和你們男子一樣,不可一概而論!”
“我不是說你!”
“你們男子才真壞!什麼四老爺、五老爺,有錢就是大王,糟踏人,不當數……”
其時,正有三個過路人,過了橋頭到鋪子前草棚下,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取火吸煙,看有什麼東西可吃。買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穀花下酒。貴生預備把話和金鳳接下去,不知如何說好。三個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橋下去洗手洗腳。過一陣走上來時,見三人正預備動身。其中一個頂年青的,打扮得象個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鳳瞟著個眼睛,隻是笑,掏錢時故意露出衣下扣花抱肚上那條大銀鏈子,並且自言自語說:“銀子千千萬,難買一顆心。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話是有意說給金鳳聽的。三人走後,金鳳低下頭坐在酒缸上出神,一句話不說。貴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話接續說下去,無從開口。
到後看天氣很好,方說:“金鳳,你要栗子,這幾天山上油板栗全爆了口。我前天裝了個套機,早上去看,一隻鬆鼠正拱起個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見我來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撿栗子吧,地下多的是!”
金風不答理他,依然為先前過路客人幾句輕薄話生氣。貴生不大明白,於是又說:“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在我沙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會打斷你的手。”
金鳳說:“我記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貴生說:“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鳳笑著:“現在你怕我……”
貴生好像懂得金風話中的意思,向金鳳眯眯笑,心裏回答說:“我一定不怕”。
毛夥割了一大擔草回來了,一見貴生就叫喚:“貴生,你不說上山割草嗎?”
貴生不理會,卻告給金鳳,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到家去拿;因為明天打桐子,他得上山去幫忙,五爺、四爺又說要來趕兔子,恐怕沒空閑。
貴生走後,毛夥說:“金鳳,這憨子,人大空心小,實在。”
金鳳說:“你莫亂說,他生氣時會打扁你。”
毛夥說:“這種人不會生氣。我不是錫灑壺,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貴生帶了他的鐮刀上山去。山腳霧氣平鋪,猶如展開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寬,也越拉越薄。遠遠的看到張家大圍子嘉樹成蔭,幾株老白果樹向空挺立,更顯得圍子裏正是家道興旺。一切都象浮在雲霧上頭,縹緲而不固定。他想圍子裏的五爺、四爺,說不定還在睡覺做夢,夢裏也是五魁八馬、白板紅中!
可是一會兒田塍上就有馬項鈴喤啷喤啷響,且聞人語嘈雜,原來五爺、四爺屆然趕早都來了,貴生慌忙跑下坡去牽馬。來的一共是十二個男女長工、四個跟隨,還有幾個圍子裏撿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動起手來,從山頂上打起,有的爬樹,有的在樹下用竹竿巴巴的打,草裏泥裏到處滾著那種紫紅果子。
四爺、五爺看了一會兒,也各撈著一根竹竿子打了幾下,一會兒就厭煩了,要貴生引他們到家裏去。家中灶頭鍋裏的水已沸騰,鴨毛給四爺、五爺衝茶喝。四爺見屋角鬥笠裏那一堆八月瓜,拿起來隻是笑。
“五爺,你瞧這象個什麼東西?”
“四爺,你真是孤陋寡聞,八月瓜也不認識。”
“我怎麼不認識?我說它簡直象……”
貴生因為預備送八月瓜給金鳳,耳聽到四爺口中說了那麼一句粗話,心裏不自在,順口說道:
“四爺、五爺歡喜,帶回去吃罷。”
五爺取了一枚,放在熱灰裏煨了一會兒,撿出來剝去那層黑色硬殼,挖心吃了。四爺說那東西膩口甜不吃,卻對於貴生家裏一支釣魚竿稱讚不已。
四爺因此從釣魚談起,溪裏、河裏、江裏、海裏,以及北方蘆田裏釣魚的方法,如何不同,無不談到。忽然一個年青女人在籬笆邊叫喚貴生,聲音又清又脆。貴生趕忙跑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爺眼睛尖,從門邊一眼瞥見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烏光的發辮,問鴨毛“女人是誰”。鴨毛說:“是橋頭上賣雜貨浦市人的女兒。內老板去年熱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麵上害蛇鑽心病死掉了,就隻剩下這個小毛頭,今年滿十六歲,名叫金鳳,其實真名字倒應當是‘觀音’!賣雜貨的早已看中了貴生,又憨又強一個好幫手,將來會承繼他的家業。貴生倒還拿不定主意,等風向轉,那是白等”。
四爺說:“老五,你真是宣統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圈子外民間疾苦什麼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貴人賢,為什麼不……”
鴨毛搭口說:“算命的說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壓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動她。貴生一定也怕克……”正說到這裏,貴生回來了,臉龐紅紅的,想說一句話,可不知說什麼好,隻是搓手。
五爺說:“貴生,你怕什麼?”
貴生先不明白這句話意思所指,茫然答應說:“我怕精怪。”
一句話引得大家笑將起來,貴生也不由己笑著。
幾人帶了兩隻瘦黃狗,去荒山上趕兔子,半天毫無所得。晌午時又回轉貴生家過午。五爺問長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給鴨毛,分三擔桐子給貴生酬勞,和四爺騎了馬回圍子去了。回去本不必從溪口過身,四爺卻出主張,要五爺同他繞點路,到橋頭去看看。在橋頭雜貨鋪買了些吃食東西,和那生意人閑談了好一陣。也好好的看了金鳳幾眼,才轉回圍子。
回到圍子裏,四爺又嘲笑五爺,以為“在圈子裏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間疾苦”。話有所指,五爺明白意思。
五爺說:“四爺你真是,說不得一個人還從狗嘴裏搶肉吃!”
四爺在五爺肩頭打了一掌說:“老五,別說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把一塊肥羊肉給狗吃。你不看見:眉毛長,眼睛光,一隻畫眉鳥,竹雀兒!”
五爺隻是笑,再不說話。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分定:五爺歡喜玩牌,自己老以為輸牌不輸理。每次失敗隻是牌運差,並非工夫不高。五爺笑四爺見不得女人,城市裏大魚大肉吃厭了,注意野味。說人象狗,自己的鼻子才真象隻叭兒狗!
這方麵發生的事情,貴生自然全不知道。
貴生隻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擔桐子,撿荒還可得兩三擔。家裏有幾擔桐子漚在床底下,一個冬天夜裏夠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後狗尾巴草都白了頭在風裏搖。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黃得象金子,早退盡了澀味,由酸轉甜。貴生上城賣了十多回草,且賣了幾籃刺梨給官藥鋪。算算日子,已是小陽春的十月了。天氣轉暖了一點,溪邊野桃樹有開花的。雜貨鋪一到晚上,毛夥就地燒一個樹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鄰近住戶招手,歡迎到橋頭來,大家向火談天。在這時節畜生草料都上了垛,穀糧收了倉,紅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時候,所以日裏晚上都有人在那裏。天氣好時晚上尤其熱鬧,因為間或還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猴子坪大桐岔販朱砂的客人,到雜貨鋪來述說省裏新聞;天上地下擺龍門陣,說來無不令眾人神往意移。
貴生到那裏,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說話,一麵聽他們說話,一麵間或瞟金鳳一眼。眼光和金鳳眼光相接時,血行就似乎快了許多。他也幫杜老板作點小事,也幫金鳳作點小事。落了雨,鋪子裏他是唯一客人時,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煙,聽杜老板在美孚燈下打算盤滾賬,點數餘存的貨物。貴生心中的算盤珠也扒來扒去,且數點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裏的油價好,二十五斤油可換六斤棉花,兩斤板鹽。他今年有好幾擔桐子,真是一注小財富!年底魚呀肉呀全有了,就隻差個人。有時候那老板把賬結清後,無事可做,便從酒缸間找出一本紅紙麵的文明曆書,來念那些附在曆書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數”。一排到金鳳的八字,必說金風八字怪,斤兩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過關,後來事情多。金鳳聽來隻是抿著嘴笑,完全不相信這些斯文胡說。
或者正說起這類事,那雜貨鋪老板會突然向客人發問:“貴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討老婆,我幫你忙”。
貴生瞅著麵前向上的火焰說:“老板,你說真話假話?誰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誰相信天狗咬月亮?你盡管不信,到時天狗還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說,山上竹雀要母雀,還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點心,學歸桂紅,歸桂紅!婆婆酒醉;婆婆酒醉歸!”
話把貴生引到路上來了,貴生心癢癢的,不知如何接口說下去,於是也學杜鵑叫了幾聲,認為好笑。
毛夥間或多插一句嘴,金鳳必接口說:“貴生,你莫聽癩子的話,他亂說。他說會裝套捉狸子,捉水獺,在屋後邊裝好套,反把我貓兒捉住了。”金鳳說的雖是毛夥,事實卻在用毛夥的話,岔開那杜掌櫃提出的問題。
半夜後,貴生晃著個火把走回家去,一麵走一麵想:“賣雜貨的也在那裏裝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將起來。一個存心裝套,一個甘心上套,事情看來也就簡單。困難不在人事在人心。貴生和一切鄉下人差不多,心上多少也有那麼一點兒迷信。女的臉兒紅中帶白,眉毛長,眼角向上飛,是個“克”相;不克別人得克自己,到十八歲才過關!“金風今年滿十六歲,”因這點迷信他退後了一步,雜貨商人裝的套不靈,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風總不會老向南吹,終有個轉向時。
有天落雨,貴生留在家裏搓了幾條草繩子,扒開床下漚的桐子看看,已發熱變黑,就倒了半籮桐子剝,一麵剝桐子,一麵卻想他的心事。不知那一陣風吹換了方向,他想起事情有點兒險。金鳳長大了,心竅子開了,毛夥隨時都可以變成金鳳家的駙馬。此外在官路上來往賣豬攀鄉親的浦市客人,上貴州省販運黃牛收水銀的辰州客人,都能言會說,又舍得花錢,在橋頭過身,機會好,哪個見花不采?閃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總是人,要有個靠背,事情辦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凡事想的自然簡單一點粗俗一點,但結論卻得到了,就是“熱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誤不得。風向真是吹對了。
他預備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貴生進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戶人家正辦席麵請客,另外請得有大廚師掌鍋,舅舅當了二把手,在門板上切腰花。他見舅舅事忙,就留在廚房幫同理蔥剝豆子。到了晚上,把席麵撇下時,已經將近二更,吃了飯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辦什麼公公婆婆粥,桂圓蓮子、龜呀肉呀煮了一大鍋,又忙了一整天,還是不便談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貴生到測字攤去測個字,為舅舅拈的是一個“爽”字,自己拈了一個“回”字。測字的楊半仙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若問病,有喜事病就會好。又說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口舌多,要辦的事趕早辦好,遲了恐不成。”他覺得話滿有道理。
回到舅舅病床邊時,就說他想成親了,溪口那個賣雜貨的女兒身家正派,為人賢惠,可以做他的媳婦。她幫他喂豬割草好,他幫她推磨打豆腐也好。隻要好意思開口,可拿定七八成。掌櫃的答應了時,隻要他願意,有一點錢就可以趁年底圓親,多一個人吃飯,也多一個人補衣捏腳,有壞處,有好處,特意來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聽說有這種好事,豈有不快樂道理,他連年積下了二十塊錢,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預先買副棺木好,還是買幾隻小豬托人喂好。一聽外甥有意接媳婦,且將和賣雜貨的女兒成對,當然一下就決定了主意,把錢“投資”到這件事上來了。
“你接親要錢用,不必邀會,我幫你一點錢。”廚子起身把存款全部從床腳下磚土裏掏出來後,就放在貴生手裏,“你要用,你拿去用。將來養了兒子,有一個算我的小孫子,逢年過節燒三百錢紙,就成了。”
貴生吃吃的說:“舅舅,我不要那麼些錢,開鋪子的不會收我財禮的!”
“怎麼不要?他不要,你總得要。說不得一個窮光棍打虎吃風,沒有吃時把褲帶緊緊。你一個人草裏泥裏都過得去,兩個人可不成!人都有個麵子,討老婆就得有本事養老婆,養孩子。不能靠橋頭杜老板,讓人說你吃裙帶飯。錢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