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商量好了,貴生上街去辦貨物。買了兩丈官青布、兩丈白布、三斤粉條、一個豬頭,又買了些香燭紙張,一共花了將近五塊錢。東西辦齊後,貴生高高興興帶了東西回溪口。
出城時碰到兩個圍子裏的長工,挑了籮筐進城,貴生問他們趕忙進城有什麼要緊公事。
一個長工說:“五爺不知為什麼心血來潮,派我們到城裏‘義勝和’去辦貨!好像接媳婦似的,開了好長一張單子,一來就是一大堆!”
貴生說:“五爺也真是五爺,人好手鬆,做什麼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歹事可教別人遭殃。”
長工見貴生辦貨不少,帶笑說:“貴生,你樣子好像要還願,莫非快要請我們吃喜酒了?”
另一個長工也說:“貴生,你一定到城裏發了洋財,買那麼大一個豬頭,會有十二斤罷?”
貴生知道兩人是打趣他,半認真半說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個豬頭三斤半,正預備燜好請哥們喝一杯。”
分手時一個長工又說:“貴生,我看你臉上氣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說,瞞我們。這不成的!哥子兄弟在一起,不能瞞!”幾句話把貴生說的心裏輕輕鬆鬆的,隻是笑嚷著:“哪裏,哪裏,我才不會瞞人!”
貴生到晚上下了決心,去溪口橋頭找雜貨鋪老板談話。到那裏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出門去了。問金鳳父親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回來,金鳳卻神氣淡淡的說不知道。轉問那毛夥,毛夥說老板到圍子裏去了,不知什麼事情。貴生覺得情形有點怪,還以為也許兩父女吵了嘴,老的鬥氣走了,所以金鳳不大高興。他依然坐在那條矮凳上,用腳去撥那地炕的熱灰,取旱煙管吸煙。
毛夥忍不住忽然失口說:“貴生,金鳳快要坐花轎了!”
貴生以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著金鳳說:“不是真事罷?”
金鳳向毛夥盯了一眼:“癩子,你胡言亂說,我縫你的嘴!”
毛夥萎了下來,向貴生憨笑著:“當真縫了我的嘴,過幾天要人吹嗩呐可沒人。”
貴生還以為金鳳怕難為情,把話岔開說:“金鳳,我進城了,在我那舅舅家住了三天。”
金鳳低著個頭,神氣索寞的說:“城裏可好玩!”
“我去城裏有事情。我和我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麼把話說下去好,於是轉口向毛夥,“圈子裏五爺又辦貨要請客人,什麼大事?”
“不止請客……”
毛夥正想說下去,金鳳卻借故要毛夥去瞧瞧那鴨子柵門關好了沒有。
坐下來,總象是冰鍋冷灶似的。杜老板很久還不回來,金鳳說話要理不理。貴生看風頭不大對,話不接頭。默默的吹了幾筒煙,隻好走了。
回到家裏從屋後搬了一個樹根,撈了一把草,堆地上燒起來,撿了半籮桐子,在火邊用小剜刀剝桐子。剝到深夜,總好像有東西咬他的心,可說不清楚是什麼。
第二天正想到橋頭找雜貨商人談話,一個從圈子裏來的人告他說,圍子裏有酒吃,五爺納寵,是橋頭浦市人的女兒。已看好了日子,今晚進門,要大家煞黑前去幫忙,抬轎子接人!聽到這消息,貴生好像頭上被一個人重重的打了一悶棍,呆了半天轉不過氣來。
那人走後,他還不大相信,一口氣跑到橋頭雜貨鋪去,隻見杜老板正在櫃台前低著頭用紅紙封賞號。
那雜貨鋪商人一眼見是貴生,笑眯眯的招呼他說:“貴生,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好幾天不見你,我們還以為你當兵去了。”
貴生心想:“我還要當土匪去!”
雜貨鋪商人又說:“你進城好幾天,看戲了罷?”
貴生站在外邊大路上結結巴巴的說:“大老板,大老板,我有句話和你說。聽人說你家有喜事,是真的罷?”
杜老板舉起那些小包封說:“你看這個。”一麵隻是笑,諸事不言而喻。
貴生聽橋下有捶衣聲,知道金鳳在橋下洗衣,就走近橋欄杆邊去,看見金鳳頭上孝已撇除,一條大而烏光辮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紅花,正低頭捶衣。貴生說:“金鳳,你有大喜事,賀喜賀喜!”金鳳頭也不抬,停了捶衣,不聲不響。貴生從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說不出話。回到鋪子裏對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腳就走了。
晚半天,貴生依然到圍子裏去。
貴生到圍子裏時,見五老爺穿了件寶藍緞子夾馬褂,正在院子裏督促工人紮喜轎,神氣異常高興。五爺一見貴生就說:“貴生,你來了,很好。吃了沒有?廚房裏去喝酒罷。隻管喝,喝個盡量!”又說:“你生庚屬什麼?屬龍晚上幫我抬轎子,過溪口橋頭上去接新人。屬虎屬貓就不用去,到時避一避,不要衝犯!”
貴生呆呆怯怯的說:“我屬虎,八月十五寅時生,犯雙虎。”說後依然如平常無話可說時那麼笑著,手腳無放處。看五爺分派人作事,紮轎杆的不當行,就走過去幫了一手忙。到後五爺又問他喝了沒有,他不作聲。鴨毛伯伯已換了一件新毛藍布短衣,跑出來看轎子甩到貴生,就拉著他向廚房走。
廚房裏有五六個長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麵喝一麵說笑。因為都是派定過溪口接親的人,其中有人吹嗩呐的,臉喝得紅都都的,信口胡說:“杜老板平時為人慷慨大方,到那裏時一定請我們吃城裏帶來的嘉湖細點,還有包封。”
另一個長工說:“我還欠他二百錢,記在水牌上,真怕見他。”
鴨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賬那當然免了,你抬轎子小心點就成了。”
一個毛胡子長工說:“你們抬轎子,看她哭多遠,過了大坳還象貓兒那麼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說:‘大姐,你再哭,我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還是哭,你怎麼樣?”
“我們當真抬她回去。”
“將來怎麼辦?”
“再把她抬進寨裏,可是不許她哭,要她哈哈大笑!”
“她不笑?”
“她不笑?我敢賭個手指頭,她會笑的。”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來。
吹嗩呐的會說笑話,隨即說了一個新娘子三天回門的粗糙笑話,裝成女子的聲音向母親訴苦:“娘,娘,我以為嫁過去隻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夥子人小心子壞,夜裏不許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貴生不作聲,咬著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紅臉長鼻子,心想打那家夥一拳。不過手伸出去時,卻端了土碗,啯嘟嘟喝了大半碗燒酒。
幾個長工打賭,有的以為金鳳今天不會哭,有的又說會哭,還說看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就是個會哭的相。正亂著,院中另外那幾個紮轎子的也來到廚房,人一多話更亂了。
貴生見人多話多,獨自走到倉庫邊小屋子裏去。見有隻草鞋還未完工,坐下來搓草編草鞋玩。心裏實在有點兒亂,不知道怎麼好。身邊還有十六塊錢,緊緊的壓在腰板上。他無頭無緒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條、兩丈官青布、一個豬頭,有什麼用?五鬥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國人大船大炮到海裏打大仗,要的是桐油。賣紙客人做眉弄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情郎就來了。四老爺一個月玩八個辮子貨,還說婦人身上白得象灰麵,無一點意思。你個做官的,總是做官……
看看天已快夜了。
院子裏人聲嘈雜,吹嗩呐的大約已經喝個六分醉,把嗩呐從廚房吹起,一直吹到外邊大院子裏去。且聽人喊燃火把放炮動身,兩麵銅鑼當當的響著,好像在說:“我們走,我們走,我們快走!”不一會兒,一隊人馬果然就出了圍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許久還可聽到一點嗩呐嗚咽聲音。貴生過廚房去看看,隻見幾個女的正在預備湯菜,鴨毛伯伯見貴生就說:“貴生,我還以為你也去了。幫我個忙挑幾擔水罷。等會兒還要水用。”
貴生擔起水桶一聲不響走出去。院子裏燒了幾堆油柴,正屋裏還點了蠟燭,掛了塊紅。住在圍子裏的佃戶人家婦女小孩都站在院子裏,等新人來看熱鬧。貴生挑水走捷徑必從大門出進,卻寧願繞路,從後門走。到井邊挑了七擔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過灶邊去烘草鞋。
陰陽生排八字,女的屬鼠,宜天斷黑後進門。為免得和家中人不合,凡家中命分上屬大貓小貓,到轎子進門時都得躲開。鴨毛伯伯本來應當去打發轎子接人的,既得回避,因此估計新人快要進圍子時,就邀貴生往後麵竹園子去看白菜蘿卜,一麵走一麵談話。
貴生,一切真有個定數,勉強不來。看相的說鄧通是餓死的相,皇帝不服氣,送他一座銅山,讓他自己造錢,到後還是餓死。城裏王財主,挑擔子賣餃餌營生,氣運來了,住身在那個小廟裏,落了半個月長雨,牆腳淘空了,牆倒坍了,兩夫婦差點兒壓死,兩人從泥灰裏爬出來一看,原來牆裏有兩缸銀子;從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麼!橋頭上那雜貨鋪小丫頭,誰料到會作我們圍子裏的人?五爺是讀書人,懂科學,平時什麼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麼‘挨挨試試’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進城一輸又是兩千,被四爺把心說活了。四爺說:“五爺,你玩不得了,手氣痞,再玩還是輸。找個‘原湯貨’來衝一衝運氣看,保準好。城裏那些毛母雞,誰不知道用豬腸子灌雞血,到時假充黃花女。橫到長的眼睛隻見錢,豎到長的眼睛隻作偽,有什麼用!鄉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爺認真了,湊巧就看上了那雜貨鋪女兒,一說就成,不是命是什麼!
貴生一腳踹到一個爛筍瓜上頭,滑了一下,輕輕的罵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認貨!”
鴨毛伯伯以為話是罵杜老板女兒,就說:“這倒是認貨不認人!”
鴨毛伯伯接著又說:“貴生,說真話,我看雜貨鋪老板和那丫頭,先前對你倒很有心,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還不明白。其實隻要你好意思親口提一聲,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鴨子各處飛,撈到手的就是萊。二十八宿鬧昆陽,陣勢排好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貴生說:“鴨毛伯伯,你說的是笑話。”
鴨毛伯伯說:“不是笑話!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頭還隻打量你同她倆在橋頭推磨打豆腐!你自己拿不定主意,這怪不得人!”說的當真不是笑話,不過說到這裏,為了人事無常,鴨毛伯伯卻不由得不笑起來了。
兩人正向竹園坎上走去,上了坎,遠遠的已聽到嗩呐嗚嗚咽咽的聲音,且聽到爆竹聲,就知道新人的轎子來了。圍子裏也驟然顯得熱鬧起來。火炬都燃點了,人聲雜遝。一些應當避開的長工,都說說笑笑跑到後麵竹園來,有的還毛猴一般爬到大南竹上去眺望,看人馬進了圍子沒有。
嗩呐越來越近,院子裏人聲雜亂起來了,大家知道花轎已進營盤大門,一些人先雖怕衝犯,這時也顧不及了,都趕過去看熱鬧。
三大炮放過後,嗩呐吹“天地交泰”,拜天地祖宗,行見麵禮,一會兒嗩呐吹完了,火把陸續熄了,鴨毛伯伯知道人已進門,事已完畢,拉了貴生回廚房去,一麵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燭。廚房裏許多人都在解包封,數紅紙包封裏的賞錢,爭著倒熱水到木盆裏洗腳,一麵說起先前一時過溪口接人,杜老板發親時如何慌張的笑話。且說杜老板和癩子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兒今晚上事情難受。鴨毛伯伯重新給年輕人倒酒,把桌麵擺好,十幾個年青長工坐定時,才發現貴生已溜了。
半夜裏,五爺正在雕花板床上細麻布帳子裏擁了新人做夢,忽然圍子裏所有的狗都狂叫起來。鴨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紅,遠處起了火。估計方向遠近,當在溪口邊上。一會兒有人急忙跑到圍子裏來報信,才知道橋頭雜貨鋪燒了,同時貴生房子也走了火。一把火兩處燒,十分蹊蹺,詳細情形一點不明白。
鴨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橋頭,火正壯旺,橋邊大青樹也著了火,人隻能站在遠處看。杜老板和癩子是在火裏還是走開了,一時不能明白。於是又趕過貴生處去,到火場近邊時,見有些人圍著看火,誰也不見貴生。人是燒死了還是走開了,說不清楚。鴨毛伯伯用一根長竹子試向火裏搗了一陣,鼻子盡嗅著,人在火裏不在火裏,還是弄不出所以然。他心中明白這件事。火究竟是怎麼起的,一定有個原因。轉圍子時,半路上碰著五爺和新姨。五爺說:“人燒壞了嗎?”
鴨毛伯伯結結巴巴的說:“這是命,五爺,這是命。”回頭見金鳳正哭著,心中卻說:“丫頭,做小老婆不開心?回去一索子吊死了罷,哭什麼!”
幾人依然向起火處跑去。
一九七年三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