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這麵呢?想到的卻是非常傷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過於難過的脾氣,使他關於這類話竟一句不提。隱隱約約從一些親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處的地位,為這痛苦是痛苦過兩個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從臉貌上給了太太以一點苦惱以外,索性對並不必客氣的太太十分客氣起來了。在這客氣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這心中隱情對他客氣使他難過一樣。

她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受著大的苦惱,他也知道她是為一種良心苦惱著:兩人在這一種情形下更客氣起來,但在一種客氣下兩人全是明白是在那裏容讓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這樣,就分了手吧,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則縱不分手,所有的苦惱,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況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他們結婚已有了六年七年。且這結合的當初,雖說是也正如那類足以借詞於離婚的“老式家庭包辦”法子,但以同樣的年齡,同樣的美麗身體,互相粘戀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中全是在一種健康生活中過了,全沒有可以說分手的原因!倘若說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點事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過另外的一個他,愛她會比這舊伴為好?且作老爺的,雖然知道她是如所聞的把另外一人當了情人,極熱的在戀,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愛那情人未必能如愛自己的深。明知她愛別人未必如愛自己的深,卻又免不了難堪,這就正是人生難解處,也就是佛說人這東西的蠢處。

一個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為一種煩惱變化到怎樣,然而他能在自己發昏中看出別人的一切來,一個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別的愁苦的人,這事實要一個曾經苦過愁過的人就能舉出證據來了。他便是這樣。他見到她為種種事煩惱著,雖也能明白這煩惱一半是為自己作老爺的嫉妒樣子以及另一個男子所給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為一種良心引出的煩惱,就使他非常可憐她。

為怕對方的難堪,給一種幽渺的情緒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這事。全不提,則互相在心中憐著對方,又像這是兩人的心本極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個沒有可以到另一個人處去的日子,寂寞在家裏,老爺從一些言語上知道別的地方決沒有人等候她去,又覺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勸到公園來。到了公園,兩人都願意找一點話來談,又覺得除了要說便應說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漲破血管的話以外,再無其他的話。

柳樹葉子在前一個禮拜還黃黃的掛在細枝條上,幾天的風已全刮盡了。水榭前的池子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結冰了。他們在那裏當路凳上坐著,經過二十分鍾卻還無一個人從這兒過身。

作太太的心想著,假使是認錯,在這時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輕輕的哭訴過去的不對地方,馬上會把一天雲霧散盡。然而她同時想在她身邊這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將有說有笑的,所有對老爺的憂愁也全可以放到腦背後去了。

聽到一隻喜鵲從頭叫飛過去,她抬起頭看。抬起頭才察覺他像在想什麼事情,連剛才喜鵲的聲音也不曾聽到。

“芝,病了嗎?”

“不。”

“冷嗎?”

“也不。”

“那是為什麼事不愉快?”

“為什麼事——我覺得我到近來常常是這樣,真非常對不起你。”接著是勉強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說,“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故同你到這兒來玩。”

笑是勉強又勉強,看得出,話也是無頭無尾,忽而停止下來的。

“我看我們——”她再也不能說下去,想說的話全給一種不可擋的悲痛壓下,變成了一種嗚咽、隨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這樣吧,我受不住了。人來了。這是為熟人看著要笑的。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淚噙在眼中的他,一麵幽幽的說,一麵把太太的頭扶起,紅著眼的太太就把滿是眼淚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淚是一直向下流,像瀉著的泉。

他不能這樣看她的哭,也不願把同樣的情形給她看,就掉過頭去,歎著氣。

“你總能夠相信我,我還不至如你以為我能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