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太太的話,也仍然不掉回頭來。隻答應說“是。我信你。”又繼續說,“我難道是願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別的愉快嗎?我隻願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麼計策來妨害過你自由。你作你歡喜作的事,我不但並不反對,還存心在你背後來設法幫你的忙。不過我並不是什麼頂偉大的人,我的好處也許是我的病。一個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會感到。你若有時能為我設想,你就想想我這難堪的地位吧……”

他哭了。然而他還有話說。他旋即便解釋他在這兩月來的苦楚,是怎樣沉悶的度著每一日,又是怎樣自惱著不能全然容忍致影響到她。總之,他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還在怎樣的愛她,又怎樣的要她愛,找了兩個多月還不能得的機會,這時是已經得到了。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帶得有一種毒使她要忍不來隻想大聲哭。

“我知道是我的錯。”在男的把話說到結末時,女人說,“如今我全承認了”。

“我並不是說你錯,你做的事正是一個聰明女子做的事。聽人說是你同他來往,我就知道結果你非愛他不可。他有可愛的地方,這不是我說醋話。一個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隻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覺到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並不是完全忘了我。不過我說過了,我不偉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時便是去赴那約定下來的聚會,仍然不傷心,怎麼辦得到?”

仍然做苦笑的他,其實心中已經爽然泰然了。他說,“你說你的吧,我們這樣一談,一切便算一個夢,全醒了。”但他眼睛卻仍然紅著。他聽她的話。她用一個已轉成了喜悅調子的話為他說。

“我明白全是我不對。認一千次錯也不能贖回這過去行為。我看到你為我受苦,然而我又複為你苦著的樣而受更大的苦,我身在這類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萬事幹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麼權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這世界上,我不敢恨別一人,隻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偏不能夠見了可愛的男子時竟不去愛他。我又並不是愛了他就不愛你,就在他頂熱頂樂的擁抱中,親嘴中,我哪一回會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劃算:唉,多可憐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這事,不是令他傷心麼?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要離開那個地方。但是我不能不為那諂媚的言語同那牙色的精致身體誘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滿意的事以後,我就哭。我念記了一個人:在辦公桌上低頭辦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適間用了五分的愛,便在後來用一倍的恨。但這又沒有用處。我不能在三天以後再來抵抗第二個誘惑。他是正像五年前的你一樣全個身心放在我這邊。他也並不是就對你全不置意。正因了我們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是怕見你到十二分。你們的友誼是因了這件事完全毀了。他可憐你著,然而這消極的可憐不能使他放了我,因為不單他愛我,我也是愛他。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事,就勸他結婚,沒效用。你要我怎麼辦?他要我一個禮拜去他那裏一次,我是照辦了。他要我少同你為一些小事爭執,我是不在他說也就如此辦了。他還要我愛他不必比愛你深切,這裏我不能作偽。我愛他,用我的真心去愛他,我在此時是不用再諱的。但一個情人的愛決不會影響到丈夫身上。愛不是一件東西,因為給了另一個人便得把這東西從第一個人手上取得。同時愛這個也愛那個,這事是說不完隻有天知道。我在你麵前為你抱著時,我當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過在他的親嘴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個時節還是隻覺得,正因了有他,我對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熱情也恢複了。我感覺到有一個好丈夫以外還應有一個如意情人,故我就讓他戀著我了。”

一切都說了。一切的事在一種頂了解的情緒下,他聽完了太太的訴說。他覺得他先所知道的還不及事實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會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麵前說完。兩人在這樣情形下都又來為自己的忍耐與大膽驚詫。他們隨即是在這無人行走的冷道上成排走著,轉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並不作了別的不應作的事,我怎麼說恕你?”

“這事算一個頂壞的夢,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後我想我們兩人便不會為別的——”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聽到這話就昵著男的肩說,這不是那麼說。她又問他:

“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說她要他愛他。是的,一個太太愛上另一個男人,也有要丈夫還跟到去愛這男人的理由,這理由基於推己及人。然而他卻答應照辦了。

他們回家去吃飯時,像結婚第一年一個樣子。但是她卻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寫信給那個另外的他知道,還說以後再不必羞於見她的夫了。

1927年12月在北京